從草堂春睡到漢賊不兩立——試析孔明心態與諸葛亮人格

年前,筆者曾在政論雜誌上,看到有人以「孔明心態」這樣的一個類比來臧否政治人物。這個類比顯然是來自《三國演義》,在《三國演義》裡,孔明「草堂春睡」,要等劉備「三顧茅廬」後,他才道出「天下三分策」,出山驅馳。所謂「孔明心態」指的大概是一個人,「擺出看破紅塵的清高姿態,需要對方執禮甚恭,三敦四請,他才勉為其難地出山,以濟困解厄」的一種心態。

除了「孔明心態」外,還有很多類比和諺語也都與孔明有關,譬如「賽諸葛」、「小諸葛」、「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等:甚至連「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這種政治見解,也是來自孔明。這些類比與見解的被廣泛使用,都說明了孔明不僅是個家喻戶曉的歷史人物,更是一個超越歷史的象徵人物。「孔明心態」裡的「孔明」、「賽諸葛」裡的「諸葛」,前後《出師表》裡的「臣亮言」,代表的其實是漢族文化裡的一個人物「原型」(archetpye),是此一文化圈內某些共通意向或理念的表徵。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在人世的舞台和時間的洪流裡,不知浮沉過多少英雄人物,雖然「是非成敗轉頭空」,但這些英雄人物和他們的是非成敗卻積累而成歷史。在「幾度夕陽紅」之後,後世的人只能透過歷史記載和小說戲曲去重新認識這些英雄人物。

在一個民族的集體潛意識中,對歷史與人物似乎有一些「共同的主觀意念」、某些個既定的結構。它們像「文化的篩孔」,特別易於過濾、涵攝符合此一心靈模式的歷史枝節和人物特徵,然後以想像力填補其不足,「再造」歷史與人物。這種「再造」往往是不自覺的,甚至可以說是來自亙古的「召喚」,唯有透過此一「再造」,一個民族集體潛意識中的「原型」才有顯影的機會。

一個「原型性人物」假借自歷史,但必然也會脫離歷史。當我們想根據歷史記載和小說戲曲去辨認孔明的形貌、思想、人格乃至心態時,就會發現事實上有「兩個孔明」存在著:一是陳壽《三國志》裡的孔明,筆者稱之為「塑造歷史的孔明」;一是羅貫中《三國演義》裡的孔明,筆者稱之為「文化塑造的孔明」。

時至今日,「塑造歷史的孔明」已日漸模糊,但「文化塑造的孔明」卻仍然鮮活地活在廣大漢民族的心目中。這不只是因為《三國演義》的流通量大於《三國志》,更是因為《三國演義》裡的孔明,較契合漢民族的心靈。

《三國演義》是《三國志》的「再造」,它筆下的孔明,真實性只有三分,虛構性反倒佔了七分。歷來有不少人比較《三國志》和《三國演義》,爬梳出其中「兩個孔明」的異同,但卻少有人指出這種異同代表什麼意義。本文不想重蹈前人舊轍,而擬兵分二路:一路從《三國演義》來探討「文化的孔明」,及其所代表之「原型」的象徵意義,這主要是想呈現文化與歷史的糾葛,漢族心靈的曲折及特色。另一路則從《三國志》等史實來剖析「歷史的孔明」,特別是他的人格型態與政治見解,希望能對台灣目前的環境及去路有所啟迪。

※「主公」與「軍師」的文化型構

《三國演義》裡的孔明,主要是在代表漢族文化裡的兩種人物原型:一是「軍師」,一是「高人」。「賽諸葛」是足智多謀的「軍師」象徵,而「孔明心態」其實也就是一種「高人心態」。在歷史上,「軍師」與「高人」當是二而為一的,雖然「高人」不一定是「軍師」,但「軍師」一定是「高人」。

在中國歷代的開國演義小說裡,都有「軍師」此一原型性人物,興周的姜子牙、創漢的張良、開唐的徐茂公、佐明的劉伯溫等,可以說都是這種原型人物的周期性再顯。當徐庶向劉備推薦孔明時說:「若得此人,無異周得呂望(註:即呂尚、姜尚、姜子牙),漢得張良也。」孔明正是這樣的一個「軍師」。

在演義小說裡,當天下大亂時,一定會有「主公」與「軍師」的「最佳拍檔」出現,而這個「最佳拍檔」通常有著如下的結構:

「主公」是行王道的,他正心誠意、弔民伐罪,有著儒家的色彩;而「軍師」是行天道的,他神機妙算、足智多謀,有著道家的色彩。我們可以利用結構主義的觀點,由具體而抽象,列出如下的二元對比:

劉備:孔明

主公:軍師

儒家:道家

王道:天道

常:變

陽:陰

在漢族的文化社會裡,儒家是「陽」、是「正」(正位)、是「常」(常規的能力),而道家則是「陰」、是「副」(副位)、是「變」(變化、超常的能力)。雖然這是一種「二元思想」,但「陽」與「陰」卻不是對立,反而是互補的。在抽象的層面上,「道家」思想是「儒家」思想的「補償」;而在實質的層面上,「軍師」則是「主公」的「輔佐」,劉備和孔明的關係是「如魚得水」。這種形式的結合反映了漢族文化裡的一個核心觀念——「陰陽相濟」,深入人心的「陰陽相濟」觀,亦重現在「王天下」此一歷史偉業中。

《三國演義》裡的孔明,正符合這種文化架構裡的「軍師」原型,我們甚至可以說,羅貫中是聽從漢民族集體潛意識心靈的召喚,根據既有的文化理念去「塑造」孔明的。而歷來為演義小說的作者諸君,也都無視於歷史事實,便把姜尚、張良、諸葛亮、劉伯溫等編派成「同路人」。

這種來自文化的情結,即使時至今日仍會不時發作。當李登輝擔住總統後,即有記者問他「背後是否有什麼高人指點?」好奇的國人也都拉長耳朵來聽。李登輝說「指點他的高人」是「上帝」和「蔣經國」,這個答案雖然四平八穩,但聽者都難有「滿足感」,因為他這種回答並不符合漢族文化的「深層結構」。

※本質先於存在的軍師形貌

羅貫中有意把孔明描繪成一個具有道家思想和言行舉止的「軍師」:

在第三十七回,劉備和關羽、張飛訪孔明不遇,但見草堂中門上書一聯云:「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第三次往訪,「草堂春睡足」的孔明總算出來相見,「玄德見孔明身長八尺,面如冠玉,頭戴綸巾,身披鶴氅,飄飄然有神仙之概」(第三十八回)。

第四十九回的「借東風」故事裡,孔明向周瑜說:「亮雖不才,曾遇異人,傳授奇門遁甲天書,可以呼風喚雨」,於是周瑜派人在南屏山建一七星壇,孔明於「甲子吉辰,沐浴齋戒,身披道衣,跣足散髮,來到壇前」,「焚書於爐,注水於盂,仰天暗祝」。

在第九十五回的「空城計」裡,司馬懿兵臨西城,孔明大開城門,由軍士扮作百姓灑掃街道,他自己則「披鶴氅,戴綸巾,引二小僮攜琴一張,於城上敵樓前,憑欄而坐,焚香操琴」,「左童手捧寶劍,右童手執塵尾」,計退司馬懿的十五萬大軍。

在平劇及其他地方戲裡,孔明都是穿八卦道袍的,更是十足的「道家仙長」扮相。

儒家是「常」,道家是「變」,做為「主公」的劉備只有常規的能力,而身為「軍師」的孔明則必須有超常規的能力,除了足智多謀外,還要有神機妙算。在《三國演義》裡,孔明的神機妙算多得不勝枚舉,我們甚至可以說,他的「功業」主要是來自這種神機妙算。第四十六回的「借箭」、四十九回的「借東風」、五十五回的「錦囊妙計」、八十四回的「八陣圖」等均屬之。

在「借箭」故事裡,孔明向魯肅透露:「為將而不通天文,不識地理,不知奇門,不曉陰陽,不看陣圖,不明兵勢,是庸才也。亮於三日前已算定今日有霧,因此敢任三日之限」,這意思似乎在說,孔明的神機妙算有一部分是來自他淵博的知識。但當劉備赴東吳成親時,孔明給隨行的趙雲「三個錦囊」,要他在三個特定時刻拆開來看,「內有神出鬼沒之計」,自能逢凶化吉;以及在入川時,孔明事先在魚腹浦以石塊佈下「八陣圖」,後來劉備伐吳兵敗,吳將陸遜乘勝追擊,大軍竟受阻於此一八陣圖,而化解了蜀漢的危機;這些神機妙算都都是「超乎知識」的,他這種能力讓劉備讚賞:「先生神算,世所罕及」,也讓周瑜、司馬懿嘆息:「吾不如孔明!」

孔明最驚人的神機妙算是在劉備三顧茅廬時,他所定下的「天下三分策」,以後歷史的發展,幾乎完全照他的分析進行,絲毫不爽。這種功力絕非時下的「趨勢報告」所可比擬,它們代表的是一個層次完全不同的「天機參透」。

《三國演義》裡的這些精采描述,當然都是正史裡所沒有的。在正史裡,劉備雖「三顧茅廬」,對孔明甚為禮遇,但初始並未重用,在赤壁戰後,才「以亮為軍師中郎將」,而所謂「軍師中郎將」並不等於「軍師」,它的職責是「督零陵、桂陽、長沙三郡,調其賦稅,以充軍實」;要等到劉備平定益州後,才以孔明為「軍師將軍」,這時距離「三顧茅廬」已經七年。但在《三國演義》裡,劉備卻在初識孔明後沒幾個月,就將大軍交給他指揮,而有<博望坡軍師初用兵>、<諸葛亮火燒新野>等情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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