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情烏托邦之反思——《肉蒲團的醫學與心理觀

在中國古典色情小說裡,肉蒲團(又名覺後禪)的知名度僅次於金瓶梅,雖然它在性事描繪上,用辭遣字不若金瓶梅般的「露稜跳腦」,但整本書的「色情純度」卻遠較金瓶梅為高,幾乎頁頁都有不堪入目之處,很難「淨化」,而無法像金瓶梅以「潔本」的姿態重現江湖。幾百年來,它一直是被壓在床底或箱底的禁書。

但越是禁書,就越激起人們想「一窺究竟」的興趣,而個中「究竟」,真是只能意會,難以言傳。時至今日,究竟有多少人窺探過肉蒲團的「究竟」,以及肉蒲團的「究竟」究竟是真是假,有何含義,一直是大家諱莫如深的。

筆者幼讀詩書,長而學醫,也許是看慣了疑難雜症,奇花異柳,對聖賢之道竟日久情疏,於搜奇探密反倒老而彌堅。但此一奇密嗜好並非什麼怪癖,蓋由「變態」瞭解「正常」,由「周邊」進入「中心」,乃是典型的醫學「解構」模式。肉蒲團這部「周邊的」、「變態的」文學作品在筆者眼中,就像一個「異常的」、「病態的」病人,很自然地成為我的搜探之列。

本文想從醫學和心理學的觀點來搜探肉蒲團,但主要卻是一種文學批評的嚐試。套一句該書中的妙喻,「醫學」和「心理學」只是「文學批評」的「藥引」,「就如藥中的薑棗一般,不過藉他氣味把藥力引入臟腑,及至引入之後,全要藥去治病」。筆者這帖「文學藥方」,原是要治療中國人在色情小說裡所表現的「心病」的。

※肉蒲團裡的金賽博士與瓊森女士

就像我基於「倫理的困擾」,得先為自己為什麼「談論」色情小說提出「立場說明」般,肉蒲團的作者李漁先生也為他為什麼「寫」色情小說提出「辯護」,他在第一回就開宗明義地說:「止淫風借淫事說法,談色事就色慾開端」,但在「借淫事說法」時,他說出來的「性愛法則」顯然遠多於「道德法則」,給讀者的「性教育」也遠多於「道德教育」。照李漁的意思,「道德」是一味「苦藥」,而「淫事」則是包裹它的「糖衣」,要瞭解肉蒲團的「道德核心」,還得先拆解這層層甜美「糖衣」上的「性教育」與「性愛法則」。

妙的是,李漁先生在書中即自己為男女主角未央生與玉香安排了這種「性教育」。它的「課程」還相當完備,計有春宮畫冊與風月之書的「傳統教材」,飛賊賽崑崙的「調查報告」與老鴇顧仙娘的「臨床指導」等。筆者就地取材,借法說法,就從這裡談起:

未央生因妻子玉香「平日父訓既嚴,母儀又肅」,「姿容雖然無雙,風情未免不足」,遂買了一副趙子昂的春宮書冊及繡榻野史、如意君傳、癡婆子傳等風月之書,「放在案頭,任她翻閱」。在閨幃之內,未央生利用這些「傳統教材」對玉香「作之夫,作之師」,而這些春宮畫冊及風月之書所說的,與肉蒲團實在是「一般無二」,彼此一脈相承,互通聲息,互相「廣告」,代表了中國文人色情幻想的「傳統」。

除了「傳統」之外,肉蒲團也另創「新意」。飛賊賽崑崙在書中好比「金賽博士」(A.Kinsey,一九四八及一九五三年發表「男性性行為」與「女性性行為」調查報告的性學大師),當未央生為了獵艷而客居逆旅時,和賽崑崙結為異姓兄弟,這個在夜裡高來高去、穿門過戶的「民間學者」,雖然不像金賽博士般與一萬七千名男女面談,但對「數百里之內人家」的「房事」卻也耳聞目睹,瞭如指掌,他向未央生口述了如下的「性行為調查報告」:「大約一百個婦人,只有一兩個不喜幹,其餘都是喜幹的。只是這喜幹的裡面有兩種……」;「大約十個婦人,只有一兩個不會浪,其餘都是會浪的。只是婦人口裡有三種浪法……」;「這件東西是劣兄常見之物,不止千餘根,從沒有第二根像尊具這般雅緻」。此一「調查報告」讓未央生有「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之感。

另一位「民間學者」老鴇顧仙娘,則好比「瓊森女士」(V.Johnson,於一九六六及一九七○和馬斯特醫師出版「人類性反應」及「人類性功能失常」的性治療學家)。當玉香被姘夫權老實賣到妓院後,顧仙娘傳授她討好男人的三種絕技,「自己(顧)同嫖客幹事,就教她立在面前細看,會與不會好當面指教她;她與嫖客幹事,自己也坐在面前細看,是與不是好當面提醒她」。這種「臨床指導」跟馬斯特及瓊森在聖路易「生殖生物學研究基金會」的「臨床婚姻輔導」相較,雖然少了現代化的「監測系統」,但也是具體而微的。

※巨大之男根與饑渴之母獸

李漁的肉蒲團比其他風月之書多了這「兩把刷子」,與「道德法則」完全無涉,反而是在彰顯「性愛法則」。我們從未央生後來和權老實的妻子艷芳偷情時,深覺「賽崑崙的言語,一字不差」;與玉香在和權老實好合時,認為他「本領竟與書上一般」即可看出,李漁旨在強調,他書上所說的「性教育」乃是信而可徵的。

但不管是賽崑崙的「調查」、顧仙娘的「臨床」、以及書中男女的「實驗」,都只是李漁一人性幻想的「外射」,都是在為他所欲陳述的「性愛法則」鋪路。李漁「借」肉蒲團中的「淫事」為我們「說」出了如下的性愛「法」則,為了便於後面的分析,每個法則我都事先給它一個預含診斷色彩的醫學稱謂:

一、男性的「性器誇大妄想」:就像金瓶梅所說的,一個男人要偷情,獲得美人歡心,除了「貌似潘安」外,還需「物如驢大」。未央生的「尊具」原本非常「雅緻」,經賽崑崙一番品評奚落後,心灰意冷,直到後來巧遇「能使微陽變成巨物」的「天際真人」,將「狗腎」嵌入他的「人陽」中,「魁梧奇偉,果然改觀」,才又重燃偷香竊玉之心。日後果然無往不利,竟搖身一變成為「女界寶」。

李漁藉眾女的歡迎來凸顯巨陽之威力。第一個上鉤的女子艷芳,原先嫁個才貌雙全的書生,但「短兵薄刃」,「中看不中用」,後來自己挑了權老實為夫,權某雖然粗笨,不過卻「力雄氣壯」,器械「像棒槌一般」,才「死心塌地,倚靠著他」。及至遇著了未央生,才曉得天下的男子裡面,原有「才貌與實事三件俱全的」,春風一度,即回味無窮,在寫給未央生的情書裡說,「若不再見,必咬你的肉」。後來的香雲、瑞珠、瑞玉與花晨,在「賞鑒」了「天地間這一種妙物」之後,也都像吃了鴉片上了癮般,日夜離不了它。

權老實在被艷芳遺棄後,到未央生的岳父鐵扇道人家為僕,未央生的妻子玉香見了權老實的「棒槌」後,也顧不得主僕之分,勾引他苟合,給他「連篇獎語」、「夜夜少他不得」。

二、女性的「性慾亢進癥候」:肉蒲團像其他絕大多數的色情小說,把女性寫成頻呼「官人我要」或「yes and more」的饑渴母獸。玉香原本像受到「禮教魔咒」的「睡美人」,在未央生這位「色中王子」的吻觸下,她的慾望才從「沉睡」中甦醒過來,但慾望一經甦醒,就一發不可收拾,天天纏著未央生辦事。後來未央生遠游不歸,獨守空閨的她,除了「溫習」丈夫留下來的春宮畫冊與風月之書外,看見了權老實,「就像餓鷹見雞,不論精粗美惡,只要吞得進口,就是食了」。後來等不及了,竟在房中洗浴,引權老實來「看看肌膚,好動淫興」,讓權老實看了,「知道這婦人淫也淫到極處,熬也熬到苦處」。

而權老實的妻子艷芳,天生就具有「女子一生不出閨門,不過靠著行房之事消遣一生」的享樂人生觀,前夫是「本領不濟之人」,經不得她「十分剝削」,不上一年竟害「弱症而死」。寡婦花晨則是「婦人裡面第一個難打發的」,正經辦事不夠味,還需外加「看春意、讀淫書、聽騷聲」的助興工夫,才會「心窩快活」。至於香雲、瑞珠、瑞玉三姊妹,「天台諸女伴,相約待劉郎」,為的也是「即刻要他來,與他幹事」,「三分一統」,「日夜取樂」。這五個性饑渴的女人,都將未央生視為「心肝乖肉」,恨不得一口將他吞了進去。

三、性愛的「假性藥理作用」:李漁在第一回裡,曾將女色的「藥性」比做「人參附子」,是「大補之物」,「只宜長服,不宜多服,只可當藥,不可當飯」,「長服則有陰陽交濟之功,多服則有水火相剋之弊」,「當藥則有寬中解鬱之樂,當飯則有傷精耗血之憂」。這種比喻雖也有「發人深省」之處,但它好似某些美國老師告訴小學生,「性高潮就像打噴嚷」一樣,是「越比越離譜」。

把女色比做藥物,很自然地衍生出「採補」的觀念,老鴇顧仙娘傳授給玉香的三種絕技「俯陰就陽」、「聳陰接陽」、「捨陰助陽」,就是要將陰物練成一味「補藥」,其妙處「不但人參附子難與爭功,就是長生不老的藥原不過如此」,男人與她睡過一兩次,「竟有些老當益壯起來」。

※李漁的色情幻想空間

香雲、瑞珠、瑞玉的丈夫軒軒子、倚雲生、臥雲生都體驗了這味「補藥」的妙處,回家後告訴妻子;而被那四、五個性慾亢進的婦人淘得「神疲力倦」、「精血虧空」的未央生,也想去學那「採戰之法」,「滋補滋補」,最後終於落得夫妻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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