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還守舊時山

記得我在臺中中興大學任職時,一天晚上夢見回到東吳大學,站在青翠的山腳下,面對一泓碧水、八方山丘、四周藍綠的山頂上新建了許多白色的樓房,樓房高聳,透出天空,隨著嵐捲霞飛,景色極為旖旎,但並不是我舊時記憶中的青山綠疇印象。只有英英和盛的白雲,拱立於山岡之巔,氣象奇偉,仍與我當年所見的一般,我就在夢中脫口而成一句詩:「白雲還守舊時山。」這句夢裡吟哦的詩,後來有許多朋友為之唱和,但他們都未必知道是我夢到了外雙溪。

那時我離開東吳的教職已十年多了,很久沒機緣再到溪城靜享一天嶺上白雲的日子。先是去高雄師大六年,又到中興四五年了,車聲馬蹄之間,蔣公過世了、退出聯合國、中美斷交、加上美麗島事件,壞消息紛至沓來,社會動盪不安,校園裡也騷擾惶惑,我和許多朋友創立了「中國古典文學研究會」,期望在學術研究裡尋找亂世中的心靈安頓所吧?處於那段惶恐的氣氛間,好懷念我在東吳時那段青春奮發而又平穩的歲月。

第一次回到東吳母校任教,是在民國五十三年至六十年吧,新種的校樹還不過兩個人高,雜居的民房也少,很少開店的。那年代,今天稱之為「權威時代」,物質生活雖不充裕,精神世界卻很壯盛,在束吳教《詩經》、教《史記》、教國學概論,那時候大陸上開始大鬧紅衛兵,地下挖出的稀世珍寶「魯詩鏡」,居然由女工帶頭在研究。地下挖出唐代題詩的酒壺,居然連個「鴈」字也不認識,紅衛兵隔海在破四舊,在批孔揚秦,所以在東吳教書時,肩頭很有使命感,「復興中華文化」不是一句口號,而是必須及時踐履的任務。那時代,心志集中,是非清楚,經濟起飛,民風淳美,治學或教學也鬥志昂揚。彼時教學方決雖偏向「權威式」,可以規定得較為嚴格,學生學習認真,效果不錯。

再回想自己剛到東吳大學上學的民國四十七年,外雙溪的校舍初落成,只有一棟樓房、教室、圖書館與辦公大樓全擠在一起,設備雖簡陋,但學習志氣卻像要吞牛的豹。當時外雙溪水碧山青,農田阡陌交錯,林巒間光凝氣聚,真是讀書的好地方。系內師資何須什麼博士碩士學位,但腹笥充實,學力深厚。

像申丙老師,他的《雙穗樓詩》,目前已無人能及其造詣,他教《詩選》課,上課時喜歡教學生當場做,他當場改,記得有一次每人僅須做一句五言詩,結果申老師將各人零星不相干的散句,一一當場拼攏來,組合成長篇有起承開闔的五言古詩,寫滿了一牆壁,全詩記不清了,只記得結尾兩句:「新詩張素壁,大海起雄風!」今日要找如此學力的師資,幾人能夠?

申老師自己的詩好,申師母的詩也妙,申老師換裝假牙後,師母作詩打趣他說:齒如貝列,微笑起來,要當心被美女喜歡上了。申老師的<久雨晚晴>詩寫得英氣颯爽,師母和一首,單是那句古詩「餘滴猶在屋」就境界清絕。記得他倆常拿新做成的詩稿給我們看,稿紙在老帥手上有點顫,嘴巴裡邊吟誦邊遞過紙來,我們接過詩稿讀出聲音,他倆就喃喃低聲應和,新出爐的詩句,總帶著水靈靈鮮艷艷的香氣,他倆不僅以文采自喜,也帶來了大家的喜悅。倆老伉儷情深,白首彌篤,是中文系內才子佳人的好榜樣。師母大前年過世,快一百歲了。

還有徐子明老師,七十齣頭年歲,頂著一頭白髮,瘦臞而說話有力。聽說當年留歐歸來,黃季剛先生想請他做家庭教師,教兒子英文,約聘前先想考一考他的英文實力,正在想出一個什麼題目時,抓抓頭皮,計上心來,就問:「頭皮屑英文怎麼說?」「dandruff」徐老師即口答出,黃季剛就去翻英文字典,果然不差,就聘為西席。

徐老師英文根基深厚,據聞在臺大開拉丁文的課,常常罵別的教授所講是「下流英文」,更痛恨別人寫白話文,若有學生文章投稿見報,「報屁股上的文章」最好別讓他老人家知道,否則當堂不客氣。他說教白話文的老師,「師」字該改為「豕」才對。當年胡適將回臺灣任職,他寫了一本《胡禍叢談》,認為國事如此,都是搞白話文不讀書的禍害,惹得蔣公很不高興。彼時中文系裡提倡文言文者居大半,聲氣相投,至今東吳中文系內許多博士論文仍愛寫典雅的文言,中文系作文仍注意文言,和這傳統大有關係。

徐老師上課紮紮實實,考試也嚴格,《左傳》要去他家裡背誦,有的同學弄到除夕夜還去老師家補背《左傳》。可是他對字義的詳究,毫不含糊。他講課興致高昂時,就把老花眼鏡往桌上一擱,左手在長袍開叉處提一把,右手擎一枝粉筆站起身來,嘴裡罵一聲:「現代人都不識字!」然後在黑板中央畫了一個大圈,又在圈裡面橫的豎的畫上七八根直徑,解釋道:「營,就是了解周圍邊際在哪裡,經,就是了解內部的經緯多端,凡人能細審經緯、詳察周際,這便是算得上在細心『經營』了!」

後來我研究文字訓詁學,才發現徐老師所解析的字音字義,都有憑有據,非常精到。例如他說什麼叫「亡命之徒」?許多人誤解為「豁出去不要性命的人」,並不對,而其實是「隱姓藏名的人」。的確,《史記》<游俠列傳>將「亡命」叫做「藏命」,命不是性命,而是名字,正義說:「命,名也,謂藏匿其名而作姦惡也。」而《資治通鑑》卷二十七<張敞亡命>,注文也說:「命,名也,謂脫其名籍而逃亡」,讀書愈多後,老師上課時講解的東西,往往得到愈多的證明,才發現徐老師肚子裡的學問如海,不可蠡測。今日教《史記》《左傳》者,在貫通字義訓詁上,想望徐老師的項背,那就太難了!

還有曹昇老師,他擅長《易經》,卻教我們《詩經》,他雖不教詩文,卻常常拿他的詩文給學生讀,有一次朗誦杜甫的<登高詩>,瘦小的曹老師,居然將這首七律吟得天風振響,沙渚迴盪,一詩吟罷,老師頓時現出顧盼自雄的神態,深厚的近視鏡片後面,有閃閃晶亮的目光,他牙齒有點豁,下唇微微翹出,還在震顫,好像尚有許多欲說未說的話。他望望臺下,我們也望著他難得如此雄霸講臺的一景。聽他吟詩,我才領悟吟詩絕不是用一個熟爛的調子去套所有的詩句,詩情不同吟法也有異,聲情協合,才是吟誦的勝境。

當時我和志趣相投的同學在東吳創辦了《大學詩刊》,好幾期都有曹老師的詩,他的七言律詩骨格不凡,高華遒勁,有唐人風味。後來我寫《中國詩學》,不引今人作品的,曹老師例外,他的<詠菊詩>:「國士才情高士品,陶家美酒謝家詩。」又:「要使世人瞻晚節,出山故在九秋時!」實在太美,特別列入。晚年曹老師在屏東隱居,我曾幫他收集散佚的詩篇,交還給老師,後來聞曹師母傳話來說:「老師與我都專心學道啦,詩文綺語,不想留傳,都付之一炬了!」今天也許只剩《大學詩刊》上還保留著少許的鳳毛鴻爪吧。

師長很多,我只舉列三位,是因為我後來也常教《詩經》、《史記》、《詩選》這三門課,讓人知道淵源有自,不忘感恩罷了。當時還有令人敬佩的石超庸校長,愛護後生,珍惜人才,真誠辦學,不耍狡獪,有這樣的校長,怎能不人才輩出?

外雙溪的流水潺潺,蜿蜒階前,白雲悠悠,蓊然嶺頭,草木毓秀,到處是人才發祥之瑞兆,但歲月遷流,更迅於逝水。我第一次回東吳任教時,申老師還兼任系主任,當我第二次再回母校任教時,連申老師當年臨流而築的小屋也渺無蹤跡了。

外雙溪的變化不小,放眼望去,洋房大廈擁擠不堪,鄉野的景色已被繁華的車馬所取代。東吳也有了新的綜合大樓,樓上常見視線開闊的雲山,也有了像樣的圖書館,從館中俯瞰溪城的雨景,淒濛一如詩畫的催生所。中文系早有了碩士班博士班,配合所謂「民主時代」的風潮,當家作主的意識高漲,就多讓學生事先準備、自己報告。學生的可愛一如往昔,但大環境變了,有形的硬體建設進步不少,但也不清楚究竟失落了哪些珍貴的東西,有人喜歡,有人厭倦,只有外雙溪四周山上靜臥著的白雲,仍萬古不改地守著山頭,我從清泉嘉樹中,早就感知山林煙波的召喚之樂,現在我又帶著夕陽的況味離開溪城,回想那句「白雲還守舊時山」的夢中詩句,大概是預言四十年中前後所見的這段滄桑因緣吧。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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