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頭與整數

中國人喜歡整數,西方人不嫌零頭。這種習性在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詩經》原本三百十首,就稱整數「詩三百」,《唐詩三百首》模仿它,原本也選了三百十首,後增至三百二十首,還有增加近四百首的,仍取「三百首」的整數。

百家姓未必是一百個姓,千字文未必是一千個字。歐陽詢所書的<周興嗣千字文>,共九九二字,取整數叫《千字文》。洪秀全也曾新編<御製千字詔>,叫做太平天國<千字文>,共用一千一百零四字,不計餘數。清朝康熙皇帝有《御製百家姓》,《辭海》裡說這書已經失傳,其實並未失傳,鈔錄在彭邦鼎的《閒處光陰》裡,開頭不是「趙錢孫李、周吳鄭王」,而是「孔師闕黨,孟席齊梁……」,數數姓氏,共四百七十二字,仍叫百家姓。

西方人則不同,名著《天方夜譚》記波斯王每夜有一處女陪侍,次晨就殺掉,而一對聰慧的姐妹善說故事,使波斯王忘了疲倦,一直展延姐妹的死期,終於廢除了這條苛刑,故事說了許多夜,所以該書又名《一千零一夜》。另外埃.哈伯德,蒐羅各種名著的警語,編成一書,書名為《一千零一句警言》。

在中國,不易接受這「零一」的畸零數,像清代刻的《百子全書》就真的列一百家,不喜歡一百零一家。至於千家詩,哪裡會有一千家?杜詩的千家註,只是家數多了,懶得數,就號稱千家整數,無法想像命名為「一千零一家」的。

到西方的超級市場裡,物品常常是一磅三.九九元或六.九九元,貴的東西則標價為一九九九元,心理上是一千多元,比二千元要壓力小得多。三.九九元是三元多,花四元還有找,因此這類商場心理上頗具良效的標價法,臺灣也學會了。但是每磅一.六九元、每件一三.九五元之類,國內仍懶得學,細數零錢很麻煩,何苦七零八落,一定會照整數計價,幾角幾分就免計,不像西方人不嫌其煩,分角必較,以期公允。

擴而大之,美國人與印第安人的土地租約,常常是九十九年,西方列強強迫殖民地割地為租界,也常常是九十九年,唯恐說一百年就太久了吧?中國人就不喜歡九十九,相傳周文王有九十九個兒子,結果在路上撿到一個,拼成<文王百子圖>,在鹿港某民宅的床框上,還雕刻著大圓滿的百子圖。晉朝的鄧攸沒有兒子繼承香火,戲劇裡覺得老天沒眼,也讓他子孫滿堂,管他兒孫多少,劇曲名也叫做<百子圖>。

中國只有在某些特殊景況,不湊成千百整數。例如明朝天啟年間,皇帝叫萬歲,而專權跋扈的太監魏忠賢,被稱千歲,後來拍馬屁的人愈來愈多,有建議為魏建生祠與孔廟相等的,有御史奏章稱他為九千歲的,馬屁最多的拍到九千九百九十歲呢!至於俗諺中的「飯後百步走,睡覺莫蒙頭,娶個小老婆,活到九十九。」這個難得一見的九十九畸零數,為了押韻,且帶著滑稽荒唐的意味。

在西方,你到銀行去存款,存三個月期,就變成存三個月零一天,方合於三至六月期的利率;存一年期,就變成一年零一天,利率才划算。為什麼如此?原來一切都有歷史淵源在的,遠在中古世紀時代,西歐一般的法律習慣,只要在城市裡居留滿一年零一天,即成為市民,有些地方更短,只需一百零一天,即成市民。原來法律上極重視「零一」這個條件。

而中國則喜歡完整,認為完整才見圓滿,才是吉祥。成雙成對也是完整,所以雙數是吉利,喜慶都不喜單數,以「禮單」為例,二個叫「雙喜」「雙輝」,四個叫「四喜」「雙對」,六個叫「六貼」,十個叫「十全」,成百成千當然更好。絕不喜歡「零一」式的掛單,單獨一個都要改稱「齊全」、「全席」、「全事」、「全圓」,要不然改稱「同心」、「盤心」,也是指單獨一個的意思。三個勉強叫「三級高昇」,五個七個九個就儘可能避免。

這零頭與整數的小小數目裡,蘊藏著民族心靈上習性的差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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