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就在腳下

溫哥華山間有一座豪門巨宅,門常年是關著的,豪宅建於山頂,門牆卻築在山腳下,主人擁有了整座小山丘,卻從不曾露過面。每當我從圍牆外繞過,就愛瞥視這山莊,瞥見裡面的石階上,堆滿了褐黃色的楓樹落葉,心裡就在想:如果踩著落葉的石階上去,乾葉會沙沙作響,彷彿提醒行人,秋天就在腳下。

圍牆極長,從圍牆的任何一處向裡面探視,園景以墨綠色的松枝與轉成黃色的楓葉為多,但林蔭下,走道旁,花色隨季轉換,秋天以大理花的紫,與秋海棠的紅為主調,然而粗獷的石砌間,白色的蜀葵,與黃色的雛菊,成堆成堆,只有幾叢倍受照顧的芒草,高舉起荒涼色調的穗花,宣告著滿山秋色已經飽和了。

圍牆外雖然也是青松白石的景色,就是沒有泉水,而圍牆裡建了四座彩色噴泉,水柱飆得很高,嘩嘩的水聲,使整片松林巨石增添了活力。月明之夜,泉聲傳得更遠,泉是山的舌頭,也是山的思想,沒有泉聲的山只是一堆頑石,就像沒有思想的人只是一個頑漢。所以我常在圍牆外享用泉聲,在泉聲裡,明白自己嚮往的究竟是什麼,也明白孤獨不是枯寂,而是豐富。

圍牆最僻遠的一角,可以聞到鹿的腥臊味,那裡曾是鹿園,還有孔雀園,孔雀的叫聲像貓,常然比貓叫清脆而宏亮,隱隱有迴音。最近很久沒聽到孔雀叫了,園裡似乎已沒養寵物,猜想園主人是為家中的孩子籌設的吧?但全家一直沒遷來,現在孩子已長大了吧?也或許園主人曾有「蒔花養鹿」的雅興,一時念起,建了這,建了那,一心想退休後息影林泉之中,但何日才退休呢?只僱傭僕在照顧著這座大山莊。

沿著園中的步道望去,排列許多雕花的鐵椅,彎彎的椅腳椅背,曲線弧形極美。椅的後側常襯著一個人高的紫陽花。紫陽花是繡球花的變種,花不結成球形,散開來像懸珠,更加玲瓏精美。

許多步道砌著青石片,兩側有矮樹剪成方牆,上面有蔓藤棚架。鄧伯花、薔薇花、爭藤蘭、鐵線蓮,除了冬日,架上總是花影簇簇。家傭花匠仍是常年灑掃修剪著,等待園主人有翩然光臨的一日。

園中的梯階轉角,常有涼亭與壁龕,安置著小天使的塑像,塑像四周總是闢地以花圃環繞,淡紫色的薰衣草花,成串鵝黃色的羽扁豆花,數不完的異邦奇花佳卉,看來完全是西式的園林。

聽說園主人是來自臺灣,大約五十歲左右的人,猜想他五十歲退休嫌太早了,再做十年吧,到了六十歲,又決定六十五一定退休。我猜想等到了六十五,就會想身體還不差,事業這麼大,放了可惜,誰是在順風時放下篷帆歇腳的呢?就等七十吧……孟郊說得好:「世上名利人,相逢不知老。」就如此年年辜負了滿山的花開花謝。

又聽說園主人來自香港,原本預定「九七大限」前遷來定居,但是年歲稍大,總愛瞻前顧後,因循不決。猜想他會說:「人在什麼環境中,都能生存的。」東邊形勢大就倒東邊,西邊形勢大就倒西邊,別管今世何世,賺錢事業遠比什麼立場重要,政治的事何必認真呢?「九七」不也就過去了,有人在迴流啦,園主人因此也就蹉跎了林泉的盟約吧?

園主人究竟是哪國的華裔?新加坡的巨賈,還是馬來西亞的富豪,鄰居也說不清楚。只能從山腳下,仰望樹悄間那座巨無霸的藍色大屋,想像它有三百六十度的視野,山嵐煙濤,盡收眼底。古人認為景觀太好的地方,不適合安寢,因為風景線有了三百六十度,必然樓高風大,四面有寒暑入侵,四季都孤曠不安。

不過現代建築早就克服了季候的炎涼,這大屋的瓦頂中間部分,是炯炯發光的大玻璃,想像即使是冬季,陽光直射入頂層的地板,暖房地板上也盡是盆栽的熱帶花樹:九重葛、黃金榕、洋紫荊、闊葉蕨……多種南方故土的植物,就算是雨雪天,也在暖暖的閣樓上竊笑著窗外的低溫風暴。

我無法設想,這城堡般大的巨宅,一家人要怎樣分配居住才溫馨?我只能替他假定:至少有四間房安置骨董,大陸地下出土的唐三彩、周朝的鼎、大象牙鏤空的劍鞘、敲下來的石菩薩頭、廟宇的雕花窗櫺、或許還有不少木刻的線裝書……至少三間房作集郵室,全球二百個國家地區的新郵票舊郵票,還有邊齒漏了打洞的郵票、套印時印倒了的郵票,可以提供話題的見所未見的珍貴郵票……至少有二間健身房,至於游泳池、溫水按摩室,自然不在話下。

我不難設想客廳迴廊的陳設布置,是如何豪華氣派,也不難想像視野寬廣的晚宴餐椅上,望著夕陽落下崦嵫山去的暮色,如何在靜湖上擦亮粼粼的金光。一面品著美餚,一面下瞰百里塵世的迷霧蒸騰,只剩此明彼暗的萬家燈火,漸漸耀眼,成了餐桌下方鑲珠的黑地毯。

然而鄰居都不曾見過園主人,我連園主人的車輛也沒見過,富豪該乘何種名牌車呢?猜想乘坐法拉利車就嫌太輕佻,乘坐賓士車又嫌太平民化,現在多倫多溫哥華滿街炫耀財富的華裔車輛,愛開拼裝車,將名牌車拆剩四個車輪,其餘東拼西湊,讓汽缸有聲響,讓車後翹起尾翼,噴上特殊的色澤,拼裝車花了幾倍名牌車的價錢,塑造了一個自以為拉風的騷包在街上奔馳,富豪的車當然不會如此幼稚。

散步到圍牆的另一角,就望見巨宅的右側有一間白石砌成欄桿的小屋,鑲以七彩的玻璃門窗,應該是家庭專用的小教堂,我不知道裡面有沒有家庭常駐的牧師,如果有,倒有點令我羨慕。

我想像這位牧師,每天在花樹下巡迴,仰觀星辰,俯聆蟲喧,默坐冥想,關心古人,也關心當代,想通了生命的意義,牧師才是這大山莊的真正享用者,難得園主人來此渡假一趟,必定準備好一篇向他宣說的精彩證道詞。

我想像這位牧師,在靜心觀照下,一草一木,都呈現特殊的精神視野,真正品味出自然的真趣。由於心靈深廣,將興趣的領域擴大,投射到無數事物上,內心生活才充盈美好,無論置身何地,都能戰勝無事可做的苦悶。放下了貪念,生活自然十分安靜。財產的富足固然幸運,但內在看不見的思想的豐沛,才是更幸運的人。

我想著,沿著圍牆走下坡,秋陽從背後側射來,將我的影子愈放愈長,兩腿粗大,頭卻尖小,身影在地上一步步向前磨刷。不知不覺,白居易的詩句湧到嘴邊:「多見朱門富貴人,林園未畢即無身!」唐代的大官豪富在外地任職,都儲錢在長安洛陽購置園林秀麗的別墅,準備退休後聚在莊園間吟詩酌酒,但是園林營造費時,往往費心太多,享用太少,主人死在官任高位上的居多,很少能及時去林下優游渡餘年的,為此我不怎麼羨慕園主人,反倒羨慕山莊的牧師。

其實莊園裡是否常住著一位精進悟道的牧師?我並不清楚,更無法確定庭園太深,住在裡面的人,感覺上究竟是禁錮,還是自由?長年閒居的人,與求閒偷閒者,對閒字的想法也未必一致,感覺上究竟是虛浮,還是踏實?我踩著漫無章法的步伐,自由自在地散步,秋風吹下的落葉,有的飄在圍牆內,有的也飄到圍牆外,我既然不羨慕山莊的主人,似乎也不該羨慕山莊裡的牧師呀。山莊裡的秋光麗靡爛漫已極,但我的步履不也沙沙發響?珍惜自己吧,黃葉處處,任你享用,秋天就在腳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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