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間散步，是退休後山居生活中必修的功課。家的右側有山，山頂由黃色巖石累成，山腳山腰全由茂密的森林圍布。我將這座山稱為「藥師琉璃光如來」，而在山林幽徑中穿梭，戲稱為「抱佛腳」，臨老抱抱佛腳，每日來向這藥師佛祈求健康。
晨起，陽光已燃亮了樹梢，森林中碩大的樹幹，還是黑影幢幢的，由於枝葉交錯成蓋，樹都仰望不到樹頂，只像漫天匝地的墨綠色篷帳。陽光從葉縫間篩成百十條黃色的斜線，向光的綠葉被鑲成耀眼金色的燈炬，照明著地面樹根糾凸的小徑。
這裡的樹，以道格拉斯松與香柏杉為主，大抵筆直參天，樹身要數人合抱，幹高數十丈，中間雜有青楓，青楓也像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為了爭取陽光的眷愛，也筆直飄昇天際。
青松香杉裡，偶爾有幾株散發特殊的體香，我雖尋不出是哪株樹所施放的，就愛在附近靜坐片刻，暇想古代仙人「餐楓香」是什麼趣味？玩味「香」也是仙國的語言，有著豐富的義蘊。
在松香裡做運動，是大享受，練一套達摩的《易筋經》，將全身關節輕柔地活絡一遍，從五龍探爪、老僧換肩到蝴蝶展翅，先將頭頸垂向背後望樹頂，又彎下腰身從胯下望樹頂，景色從不同的仰角望去，各成新境，運動後嗅覺分外敏銳，松香尤加馥郁。
散步時常有飛禽走獸相互照面，松鼠、鹿、野兔、浣熊之外，高空有一群「皋、皋、皋」的鳴聲，那是鴻雁飛過。蜂鳥則就在近處的小花上飲食，凸著紅肚子的知更鳥在地上走，戴著紅冠、穿著黑白道袍的啄木鳥，高踞樹端，不時鑽響「突突突」有迴音的打洞聲。
由於山腳下鄰近一片廣大的野鳥保護區，經常出沒的鳥有二百多種，因此林間眾多野鳥的啼鳴，唧唧詭詭，形成天然的視聽教室。不時成群歡唱，吱吱喳喳，高枝低椏，全成了音樂樹。
陌生的鳥就如一個陌生的英文字，都有著誘導人去考查的內涵。一群美洲紅尾鳥，翼與尾都由黑色與杏黃色二截對比色組成，大隊追逐時，拍翅迴翔，暖色照眼，枝頭像春花開放般上下繽紛。
黑嘴鵲，名雖不雅，翼末是藍靛色，長長的尾巴藍光裡，會閃出一道霓虹的彩暈，飛過時給人瞬間的驚艷。
幸運時會見到黑喙鵲，名字烏糟糟，全身乃以綠色為主調，羽末梢是七彩色，一見令人難忘，該是北美鳥類中的絕色尤物。
史黛拉鳥，英文名字又兼含饒舌的人、笨伯的意思，鳥頂上有冠，渾身藍裝，雖有不同的歌唱節目，但以尖銳的鳴聲「及及及」為主調，真像個多話無聊的傻蛋。
一種布希米亞連雀，頭上有黃冠，灰色的翅膀上有白色黃色斑點，翅膀像打蠟一樣的亮，尾巴是肉桂色，飛時十分顯眼，全身就像披掛百衲衣的吉卜賽人，所以名為布希米亞的吧？人中有無家的吉卜賽，鳥中也有無家的吉卜賽嗎？其實牠鳴聲低沉而奇特，卻也是有巢的，只是不拘針葉林、雜木叢，借得一枝，都能棲息。這令我想起白居易的詩：「無論海角與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避開擔驚受怕，只要活得心安理得，地球村裡都是家呀！
如果散步是在八九月間，沿路都是成串成串的黑莓，由白泛紅，紅裡透紫，直至紫黑色，才化成一嘴的甜汁。近年新興的醫學知識告訴我們「氧游離基」是老化的真正原因、也是疾病的根源，而抗氧化劑則是延緩老化防止病痛的仙丹。黑莓藍莓據說是食品中抗氧化作用列於首位的，散步時隨手摘食這些藥師佛腳下的仙果，雖弄得手嘴全染上紫紅的漿液，亦是一樂。
散步時如果下雨，小雨沾不濕林間，大雨則找株傾斜的樹幹下躲雨，在林間細聽雨聲，情致特別，近處滴滴答答，遠處澌澌灑灑，更遠的四周迴響形成蟬鳴般的長嘶聲，聽久了，就彷彿在記憶深處的故國風物裡，忘記身處雨中了。
林間散步的好處，第一當然是獲得健康，健康是一項長期的防範工程，散步可以舒活身心，保持老而健，才是人生的真福氣。
第二是獲得寧靜，社會常是一個苦海，謠諑紛紛，少聽說不平的事，少接觸不平的人，遠離負面人物，多與山林為伍，可能是涉世中登彼岸的好方策。
第三是獲得滿足，山風林影之美，攫取得再多也不算貪心，自我滿足，又不會與世發生爭奪，多好？何況這時心頭的蔽塞日開，智慧日增，怡悅於大自然，人的善性才充分開發出來。
我想起明代的楊東明，也是個愛林間散步的人，他寫了一本書，書名叫《山居功課》，他雖閒處山野，喜愛沉思，他說人的賢愚分界，就在能否「晷刻用心」而已，他在散步時，領會出「靜」有三種：
一種是無事的「靜」，閒居獨處時環境的幽靜。
一種是無慾的「靜」，妄念平息時內心的貞靜。
還有一種是本性的「靜」，天賦性格中本來的清靜。
這三種靜，一種難得於一種，有人環境靜了，內心未必肯靜；有人即使內心不動念了，本性裡未必真想清靜。
我欣賞他的分析，難怪林間雖美，林間卻少有人來，因為境地雖靜，心能靜的不多呀。即使有人長住林下，卻有的已在嫌：看久就厭煩了。因為心與境雖都靜了，未必合乎他真性情，也難勉強久留的，所謂鐘鼎山林，各有天性，就是指第三種靜吧。
我自己也未必是天性愛靜的人，經過十年的靜居自適，學習放下，學習淡出，學習疏遠，早些辦妥退休，尋求毫無壓力的逸樂生活，當然是深受白居易詩的啟示，他說：「禍福茫茫不可知，大都早退似先知。」早些退休靜一靜，常有意想不到的受益處。
的確，六十歲通常是人生的大關卡，愈是使命感沉重，長才正待大展的朋友，到六十歲可能就愈危險，那時人生已經成熟，各方的重責大任正待加諸其身，好景的滋味正濃，而一生漫長的熬煉至此方舒一口悶氣，沒想到生理的機器已經不堪負載而警聲頻傳，因而為命運之神所搏而中箭下馬者所在多有，你是要「更上層樓」還是「告老還鄉」抉擇誠屬不易，「放得下」其實比「提得起」更難，而責任感重的人，自然很難注意健康，更難注意什麼藕花松影的山水之樂。
我僥倖成了逍遙人，想著偃旗息鼓，安渡關卡，心自然靜肅下來，以林間散步為人生樂地。每日來這藥師佛山下抱佛腳，以雙腳循繞三小時代替念神咒，有人說健康才是一輩子中最大的投資，誰說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