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悟的悲喜

有人說道:「我大大地醒悟了!」那時分,他是可悲?還是可喜?你該去憐憫他?還是恭賀他?

就像近日報載阿根廷的總統,性好漁色,對於「拋棄」「被拋棄」的情愛遊戲,從不厭倦,還說那就是生命的動力。當美國總統發生李文斯基的桃色糾紛,也只有向他訴苦的份,嘆息在美國不如在阿根廷好命。但近來他忽然大大的醒悟,翩然反正,不再接近女色,據他說:醒悟的轉捩點就在:他心愛的長子意外身亡了!

報導中沒說明這位總統究竟大大地醒悟出什麼道理?大概不會是中國人那套「福善禍淫」的天道理論,也未必是「殃及子孫」的業障恫嚇。西方人不會有「萬惡淫為首」的教訓,更不信「積德為子孫」的果報,信則有,不信則無,但是他心愛的長子過世的突發變故,給他的打擊極大,人生無常,像當頭棒喝,將他解除了業愛癡繩的束縛,這確是事實。你覺得這種醒悟是可悲還是可喜?該憐憫還是該恭賀?

我想「醒悟」是可分許多種類型的,像前述此種可以叫做「驚悟」,這當頭一棒一喝,如果不是挾著大震撼、大悲憤,是難以醒悟的。我想起先父曾從銀行提領一筆重要的鉅款回家,一個疏忽,鉅款丟失於盜賊之手。當時他驚惶得直欲搶地呼天,然而有什麼用?懊喪了幾日,有一天喃喃自語道:「盜賊再貪心,還不至於搶光你家中的筷子,如果一場火災,連筷子也不留下一雙了!」就這樣靈光一閃,覺得這些身外之物將自己陷在泥淖裡,折磨人太厲害,還不如到遠方去出席一場朋友的喜宴,讓友朋驚喜一下,也替自己沾點喜氣。失去鉅款誠然可悲,一味悲嘆也於事無補,驚悟如何才能對自己身心有益,才是可恭賀的想法。

「醒悟」中另有一種叫「悔悟」,是歷經懺悔的過程,這過程中也可能有大震撼、大悲憤的。就像清代末年的狀元——張謇,年少時並不用功,十六歲參加州縣的歲科試,列於百名之外。他的啟蒙老師璞齋先生極嚴峻,大罵他道:「就譬如一千個人參加考試,錄取名額是九百九十九個,有一個不取的,必定是你!」

張謇被罵後回到房裡,羞愧極了,在窗口,在帳頂,都貼上「九百九十九」五字,每看到這五個字就掉眼淚,讀書再不覺得疲勞了。他母親又勉勵他道:「聽到稱譽就像聽到毀謗,學問就進步;聽到毀謗就像聽到稱譽,德行就進步!」這「九百九十九」成為他一生奮發的推動力,後來不但中了一甲一名的狀元,對地方的公益事業及教育等貢獻甚大,民國剛成立時,還擔任全國的「農商總長」呢!如此的「悔悟」當然可喜可賀。

「醒悟」裡還有一種是「妙悟」,大抵才華、知識、素養有了根基,常能有妙心妙眼,撥開迷夢。妙悟有大有小,有深有淺,是修道者的靈光,是創作者的甘霖。佛家稱之為「覺華」,或稱之為「覺劍」,可見覺悟可以溫馨甜美如花,也可能血淚縱橫如劍,有的予人歡樂,有的拔除悲苦,妙悟是可喜的。

當然,更有一些說自己「已經醒悟」的人,乃是飽嘗世故,勘破人情,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空的,誰都在經營著一堆泡沫,言辭中剖析出赤裸裸的世態,說什麼「一分耕耘、一分收穫的例子,是要把你的手錶撥慢一千年才有的。」「誰上任了會去貶抑小人?反而先去加倍討好小人,確保自己的位子要緊。」「愛情有什麼崇高?獒犬也會愛上劣種小狗,只要將牠們拴在一起。」這種領悟,何嘗不真切?何嘗不入木三分?但滿臉風霜,世故一深天機就淺,就不知該說他是可悲抑或是可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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