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讀書寫作以來，我上當受騙最大的一次，該數相信了小青，替她一掬同情之淚。小青原來是假的。這小青當然不是白蛇傳裡的俏姑娘，而是留下了＜小青焚餘草＞十首靈慧情詩的女詩人。明清多少詩人以「孤山訪小青墓」為詩題來嗟歎惋悼，後來還演為傳奇故事，幾乎與牡丹亭的倩女幽魂同樣出名，處在文學界高高位置上的偶像，原來是假的！
我是先在明人蕭師魯的《漸宜堂詩集》裡，讀到附錄的＜小青焚餘草＞，蕭說是從錢塘買到十首小青的遺詩稿，悲情慧句，酸楚襲人，如：「新妝竟與畫圖爭，知在昭陽第幾名？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蕭師魯將每首小青的詩都加以唱和，此首下寫道：「妝成何必向人爭，最恨昭陽死後名，影寂山孤莫共照，生前那得易呼卿！」唱和的詩比原作差得遠啦，但蕭在詩下註明說：「這是小青的心事，她的丈夫才不敢叫她卿卿呢！」
我又在明人翁吉鼎的《榷倀小品》裡，也讀到押小青韻的詩，他說小青是杭州士人的侍姬，得不到大太太的諒解，悒鬱而死。她長於詩畫，還有寄某夫人的書信，哭訴得愴惻纏綿，她死後的文稿，幾乎被大太太燒光，只剩下十首。翁的唱和詩也遠不及原作。後來卓人月也唱和小青詩，一位富翁還拿「卿須憐我我憐卿」七字去徵對，結果對仗「色即是空空是色」得了首獎。清人孫映奎的＜柳園誌遇詩＞就以「卿須憐我我憐卿」作主旋律，用轆轤體寫成四首，可見幾百年來多少詩人問影循聲，小青的名氣風靡了全國文壇。
我又讀到明人陳翼飛的＜小青傳＞，說她名玄玄，十六歲嫁給豪公子為妾，因為與丈夫同姓，一直避諱姓什麼，公子憨魯，又受制於悍妻，小青一慟而絕時，年僅十八。
傳記資料不少，但小青姓什麼？一直是個疑問。傳奇中說她姓馮，是嗎？憑什麼知道的？疑問老在心頭纏，可是像「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閒看牡丹亭，人間亦有癡於我，豈獨傷心是小青。」「春衫血染點輕紗，吹入林逋處士家，嶺上梅花三百樹，一時應變杜鵑花？」如此情深意悲的句子，老像針刺般，攪動刺痛著人們的記憶。
但當我讀到清人佚名的《不敢居詩話》：「小青二字，合成情字，特有心人設此一事，為千古落花寫照耳。」指出小青這個人物完全是虛擬的，虛擬為天下不知以情解脫而殉身的情癡。他又如何知道？我仍有點存疑，因為到民國時代，西湖仍有小青的墳墓供人憑弔，鍾敬文不就寫詩說：「西湖到死未忘情，三尺幽墳近小青。」究竟是真是假？
最近再細讀錢謙益的書，在＜女郎羽素蘭＞條下，竟然早已明白指出，小青的傳說及詩，都是一位姓譚者偽造的，譚某還對朋友開玩笑說：「小青就是離合情字，她應該姓鍾，才合成鍾情！」錢是明末人，親知偽造的事，孤山的墳及傳奇故事全是假的，明人喜造假書，我和天下許多文人一樣，一同被欺騙了四百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