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傲慢

愛默生說:「文人之間最投緣的交談只有一次。」為什麼呢?

我想文人大概有一種特別的氣燄,把自己高高地標舉在一個位置上,俯瞰人群似的。像明代的莫叔明,愛寫險僻的詩,專門苦思別人沒說過的話,有一次寫了幾句別人容易懂的,就問朋友道:「這幾句寫得太容易了,別人把我小看成唐朝的岑參怎麼辦?」讓朋友想笑也笑不出來,怎麼再長談?

明代另一位桑悅,也是敢說大話,不但以孟子自況,還公開說自己文章天下第一,同事常遭他狎侮,都討厭他。後來他被謫遷到柳州,他不願去,別人問他為什麼?回答說:「柳宗元就靠那柳州出名,我一去就會把他名聲奪走,怎麼忍心?」也教人錯愕得無法接話。

文人是慣有此種氣燄的,個個傲慢異常,因為文學作品不是科學實驗,無從驗明好壞等級,文章又都是自家的好,所以文人自命不凡,容易變成誰也不服誰。

想起清初的毛奇齡,就是「封己自是」型的,看不起蘇東坡,認為蘇的詩文詞繁意盡,離風騷太遠,批評「春江水暖鴨先知」寫得不好,為什麼鴨先知而鵝後知呢?他也看不起朱熹,竟綁了一個稻草人做朱熹芻像,侍立在書桌旁,對朱熹文章裡有不滿意的地方,就拿小棒子打稻草人,表示貶辱。其實毛奇齡的藝文成就能趕上蘇軾嗎?經學成就能趕上朱熹嗎?

後來龔定庵的兒子替定庵編文集,也學毛,把父親的神位牌放在案上,一遇詩文中有疑問,就用筆桿敲木主,嘴裡叱責道:「這裡糊塗,我幫你改!」其實這兒子又哪能比得上老子呢?兒子亂改老子文章,明代歸有光的兒子歸子寧,就是如此,幸好一位姓董的書商夢見歸有光催他說:「趕快拿我文章來刊刻,不然要被兒子塗抹完啦!」

再則藝文天地很遼闊,細分起來,百類千門,文士各擅長其中一二門,就睥睨其他類,也造成人人都自認為頂尖第一。

近年牟宗三先生臨終時,稱譽自己的著作是「古今無兩」,讀牟先生的論著,也不得不承認「古今無兩」並非誇飾。但聽牟先生的弟子說:「牟先生不和同輩朋友來往,只喜歡和學生長談。」令我想起明末的詩人杜濬,也是「性孤傲,同輩不甚相接」的,有人勸他,他辯解道:「我愛睡覺,睡得美的時候,就算司馬遷韓愈在隔壁,我也懶得拜訪!」這話更顯出了他的傲慢。藝文有各種範疇,各自有獨立天地,你獲得了此項第一,說不定別人攻上了另一項第一,如果高自誇許到司馬遷韓愈都看不上眼,同輩會有競爭,自然更瞧不上,如何作最投緣的交談?

無奈的是:古今傑出的文人學士,原本就要選那些「胸中無物,眼底無人」的角色去做的,不無物,山川天地怎麼任他筆端揮斥;不無人,諸子百家怎麼聽他筆端驅使?正因如此,文士多傲慢,傲慢的人,誰又受得了另一個更傲慢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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