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軀殼

想起梅新兄身罹絕症,當醫生告知確實病況,他出奇的冷靜,第一件事就是回家趕快整理詩稿。這讓人明白,詩人具有二個軀殼,詩稿是他的第二軀殼。當血肉之軀不能再寄託時,會全心去寄託於心靈的軀殼中,已經完成的詩稿,是不隨肉身埋入土裡的,將長存於世上。

詩所以成為第二軀殼,是由於真詩乃是以自身心血淬煉而成,苦吟的時候,眼睛睜著,看不見景物;耳朵靜著,聽不見聲音,情感在馳騁,思想卻凝結。日日月月如此,過了幾年又再反芻琢磨,一字尚未安穩,寸心像要嘔出來,往往整夜坐坐臥臥不曾閤眼。有位詩人自敘辛苦的過程說:從簡練到純粹,常常要還魂幾十次,將性命以之,才能意愜神會。可見句裡行間能有些光芒閃爍,都是冥搜極索,將心髓磨成墨汁來寫成的。

我想起明代的袁中道,為自己的詩文集作序說:「詩文比不上古人,真想一把火燒掉,但是『名根未忘,不忍棄擲』,就讓它像雁兒飛過唳叫一聲吧!」說這些話哪裡是不重視第二軀殼,而是更眷戀它們,只恨鐵不成鋼罷了。

另一位詩人王,平日最不在意自己的作品,任自暴棄不收拾,後來經過了五千里的風波盜賊,衰羸將斃,覺得身世一無可戀時,才後悔不曾早日將詩稿清理一個淨本,傳鈔給朋友。他作譬喻道:就像象將要死,不去疼惜生命,反而為留下象牙而珍惜;像翠鳥將亡,不去疼惜生命,反而為留下翠羽而珍惜。詩人不知道為什麼,就是這個樣子!

回看古今慧業的文人,在大夢將寤時,往往把握最後一刻專注於雕蟲工作而不輟,推託說「名根未忘」「名心難化」,其實是平生胸襟所寄託的文字,早已鬱盤成另一座軀殼了,詩人就隱身在他的詩裡。

我的一位詩學老師李漁叔先生,在詩上也用盡了畢生的心力,閒談時提及身後的墓碑,只寫「詩人李漁叔之墓」就好,望著他說這話時的眼神,知道這便是他最高的憧憬,遠比什麼皇帝頒的封號諡號更好。李老師大概是學元遺山的,元一再告誡弟子:不需要任何捧場的碑誌,墓頭樹立三尺石頭,寫上「詩人元遺山之墓」一切就滿足了。

效法元遺山的詩人不少,像張昱,交待埋骨湖上時,只寫「詩人張員外」;另一位莫公遠則不怕別人笑肉麻乾脆自己生前就刻好石頭:「明詩人莫公遠之墓」。到了清初的吳梅村,也一再交待:墓前圓石只寫「詞人吳某」其他諛媚的話全屬多餘。想來他們都認定一生其他功業成果,都如落花浪潮那般化作一堆亂紅泡沫心魂默守在詩裡,只要說他是詩人,請去詩裡讀他長存的精神面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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