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我想,把夢認真地交給心理學家去剖析,雖然科學,卻有點可悲。現實的世界裡已經處處被科學佔領,無處遁逃,留下夢的領土,仍不讓文學詩情去耕作,一併綁上科學家的解剖臺,解析這是「性的象徵」,那是「慾望的反映」,這是肚子餓了想吃,那是肚子脹了找廁所,即使真如此,也極無趣。

不過在心理學家插手之前,中外早都有「詳夢家」在預言夢的吉凶。西方人認為夢到蘋果樹有好消息,夢到橘子是光榮,夢到松樹則凶險,夢到稻草則窘苦,夢到下雪有好收成,夢到下雨有餚贈品……而中國人認為夢到桑樹才憂慮,夢到松樹要做大官,夢到陰雨有凶事,夢到下雪可能出現喪事,不少夢中西差別很大。誰知道中國準還是外國準,假如每次夢醒都要詳一詳,弄到神魂為吉夢而喜,為妖夢而憂,太迷信,也無趣。

理學家又把每夜做夢等於參加考試,主張「驗心於夢」,堅信男人不會做夢生兒子,女人不會做夢娶妻子,結論是「善人無邪夢」。夢什麼就是你在想什麼,是真實意向的測驗。吃長齋的千萬別夢到大魚大肉,已守寡的千萬別夢到又在懷孕,否則有理也說不清!最好要做到「凡夢俱可告人」才是坦蕩蕩的君子。哎喲,剛做半個彩雲的夢,半個琉璃的夢,就說是邪念未淨,都得公開私隱,接受檢驗,那真沒趣!偏偏有個傻詩人陸游去相信這一套,同意參加「夜夢驗工夫」!

依我的經驗,早已過著蕭寂的生活,但夢裡偏偏還是人群擁擠的場面;早已過著閒放的日子,但夢裡依然還是趕場遲到的恐懼。古人說「夢積俱緣想」,難道現在的夢,永遠累積著過去緊張的想?將來的夢,為什麼仍不能累積現在悠閒的想?從前一燈熒熒靜坐讀書的歲月非常長,卻從沒有一晚夢到在快樂的讀書過,每回總是時間終了,考卷沒答完。夢和現實差距太大了,夜夢能驗那一段生活的工夫呢?

我愛聽文學家們談夢,莊子的《齊物論》寫得好,就是以蝶夢做結尾,給予人花間穿梭的快樂。蘇軾的<赤壁懷古>寫得好,也是以「人生如夢」做結尾,給予人翩翩羽化的美感。《水滸傳》以大夢做結束,《西廂記》也以大夢做結束,雖然在暗示一切都屬虛幻,都是空的,卻又偏讓人覺得餘情裊裊,別有創境。如果夢後還來一段科學分析、吉凶猜詳、邪念測試,多無聊!

文學家喜說「春夢易醒」,又說「美夢不長」,這都是人生的大道理。黃粱一夢裡,公卿做了四十年,若真有神仙肯借這種妙枕頭,誰不想借用?南柯夢裡即使闖進螞蟻王國做駙馬爺,風流的一生也很過癮,此類長夢所以成為美談,正是因為美夢苦短,匆匆易破呀!詩人寫「夢」詩道:「恰嫌好境回頭早,始信人生得意難!」誰不是正當夢到香處濃處,就斷片!夢總比希望短一截,醒來想再續也無緣呀!即令如此,我也不願說:「好夢何如無夢好」,人生若無夢有什麼趣?

對於夢,實在不必挑剔太多,夢若是真的,夢裡在奔,床上的你並沒有在跑;夢若是假的,夢裡在哭,床上的你卻一樣在泣。別人夢到你有恩,醒來會感謝你嗎?你夢到別人有仇,醒來仍仇視他嗎?試想月明之夜或風雨之夕,人間是萬夢交織,密如電訊。但是別人夢見你,你也看不見;你夢見別人,別人也不信任。因此無論是夢真夢假,夢長夢短,夢善夢惡,夢吉夢凶,只期望夢境像詩境,多一點高情雅意,借用詩人的話,最好能夢到「我是蘭花花是我」,詩是美夢夢是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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