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看著影子胡思亂想:

明清的文士,喜歡在每年除夕,備一些酒肉,來祭拜自己的影子,以酬答它追隨自己一年的辛勞。一面感念自己寄身於天地,潦倒窮愁,而它卻棲身於自己,在茫茫乾坤裡,獨獨鍾情於我,與我相親……

影子成了每個人依依相惜、殷殷相尋的朋友,自己飄泊萬里,它也飄泊萬里。自己歇息林下,它才歇息林下。影子如果與朋友相比,朋友交深了就寄望深切,愈寄望深切,可能會怨恨深切。而影子雖然出處與共,行藏一致,你光明它也榮顯;你黯淡它也匿跡。背後從沒一句怨言,平生知己,當莫過於此。

影子若與夢比起來,夢是情深而有千千絮語的,影則是義重而不作第二人想的。所以夢是夜晚仍多話的妻子,而影則是白天也不開口的賢內助,默默忍受,又最懂得夫唱婦隨,一生許身於你,從不計較美醜。

夢有時會帶人去一個荒唐的世界,天馬行空,不聽約束,有時害你臊得臉通紅;影則即使留在幽光暗室裡,把你一舉一動全不隱瞞地放映在牆上,要你問心無愧!世間的好妻子,常莫過於此。

既然如此,人在無聊時就愛找影子相伴,美人可以顧影自憐,詩人可以在月下對影成了三人。多情的人,望見一片桃花的紅影,同情地以為是亭亭佇立的倩女幽魂;戀愛中人,看見搖曳龐大的燈影,受驚地以為是背後摸來了個俏冤家!自嘆命苦的人,像深泉的魚望那天空的鳥,怨嘆只有投下的影子可以剎那相親;自覺幸福的人,在花前月下,四顧寂無人聲,唯有玉階上重疊著雙雙的儷影。

影子有時變成難纏的角色,有人想玩弄它,不知不覺,也被影子所玩弄。有人想逃避它,腳步愈凌亂,影子也追得愈緊迫,向它揮手告別,它也毅然揮手,你剛回頭,它也回頭重逢。

影子有時也受誤解,由於有了光明就有陰影,黑影常常被看作是見不得人的負面形象。人都只想展現光明面,不幸愈光明的人,其黑影愈教人印象深刻。更不幸是人的負面黑影,總愛被誇大渲染,就像蠟燭照亮的事物面很小,陰影卻很大。

影子重要還是人重要?古諺說:判斷一個人的高矮,不能只看他的影子。當然本體比影子重要。影子可以出賣嗎?前幾年流行一句話:「出賣影子的人」影子好比靈魂,不容出賣,但不少人喜歡買別人的影子,買李白杜甫的影子已經上千年,買魯迅張愛玲的影子,也有一段歷史,別人的影子,買來做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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