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虛此生

人活著做什麼?就是希望不虛此生!

讀《浮生六記》,沈三白藉著弔喪,芸娘託言歸寧,夫妻倆偷偷地同遊太湖,一出虎嘯橋,望見風帆沙鳥,水天一色,芸娘驚嘆道:「這就是太湖呀!今天才有機會看見了天地之寬,真不虛此生!」

芸娘能一寬眼界,就覺得不虛此生。因為清代像她那樣的「閨中人」,終身沒見過如此大湖泊者多的是。也許你會說遊太湖算得了什麼?但即使在交通便捷的今天,身居臺灣而不曾看過臺北市的,仍大有人在。前陣子竹東深山裡的牧師,帶領原住民行經四小時才抵竹東,然後導遊臺北,遊大都會與遊大湖泊都能令人眼界大開,都可說「不虛此生」。

當然,能有機會環遊世界,看全世界的壯麗奇景,奇石奇水,奇花奇雪,那是有大福份的人,未必人人都能。若留心日常生活的週遭,認真地享受大自然,則人人都能。像蘇東坡就選擇「雨後登樓看山」「柳蔭堤畔閒行」,不必名山勝川,不必異邦風物,細心體味,一樣覺得不虛此生。

如果就能力所及,及時把握「賞奇景」的機會,人生就更充實。我看寫《陶庵夢憶》的張岱,就是最會掌握每一天的。當西湖大雪三日,湖中鳥聲人影都絕跡了,他卻劃一條小舟,獨往湖心亭去看雪霧,那時山與水、天與雲、上下只剩無窮的白,僅有長隄大痕,成為全湖的影子,而湖心亭成了一小點,他的船更如芥子般小,卻凝聚了整個西湖的生氣。如此癡心的一遊,也真不虛此生。

他又去錢塘觀潮,遠望潮頭一線隱隱露白,像驅趕千百群小鵝,張翼驚飛奔來,漸行漸近,噴沫吐花,更如百萬雪獅,遮蔽江海。再近了則像怒雷鞭策,萬頭鑽競,直到拍岸而上,轟然炮響,水濺數丈,看後驚眩半日……觀罷這一景,也可稱不虛此生。

人生的美有三類,除了賞天下奇景外,尚有文學藝術的美,那就是讀天下的奇書;尚有人倫社會的美,那就是識天下的奇人。

讀奇書也是求一寬眼界,增廣見聞。明人陳繼儒認為「聞見一新,是第一樂事」,所以愛讀奇書。朱存理更是一聽說誰家藏有奇書就去求借,「以必得為志」,結果手抄的書滿筐滿筐,把搜羅的奇珍編集起來,比作海底撈寶吧,書名就叫《鐵網珊瑚》,可惜真本的《鐵網珊瑚》後來失傳了。

當然,所謂奇書,不一定要稀世珍本,傳鈔孤本,只要是真有見地的書,就是奇書。真有思想的書,也是奇書。能將常見名著經典讀出層層新意來的,更是奇書。而獨樹風格、讓人耳目一新、精神富麗、讀罷就像看罷山水佳妙處美不勝收,只好面對奇景大呼奈何奈何、棄械投降的都是奇書。

至於識奇人,也是求一寬眼界。像沈三白,芸娘那樣,情有獨至、不怕物議的,就算是奇人。像張岱那樣,品茶、鬥雞、串戲、拍曲,樣樣精到,對美醉心,不讓有一天沒笑聲虛度的,自然是奇人。更像蘇東坡、陳繼儒,非但博學多才,又瀟灑出塵,他們的襟度,可以做到「上可陪帝王,下可陪販夫」,而胸中自有分寸,當然是奇人中的奇人。

可是,奇人若都是巍巍名人,如何能相識?其實市井間那些廣聞博識者,言談多趣,就算奇人。俗諺說:「出海三十年,開口就值錢」,經驗豐富超越常人,亦很奇了。若能令人大開眼界、記憶深刻者,自然都奇。何妨再留心巷裡中熱心助人,至情至性,行為如聖賢的,當然更奇。也許他就在你身邊。

賞奇景、讀奇書、識奇人,就可稱不虛此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