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依然做功課(自序)

今天臺灣面臨一個全新的場景,新到前所未有,也新到無陳軌可循,所以大家充滿著前程難卜的不安。價值觀念崩落,是非判斷多元,而政爭的喧嘩傾軋又無處不在。如果你時時關心媒體叩應,會得狂躁症;如果你天天拒看新聞時事,又易得憂鬱症。長期浸泡其間,或深或淺的精神官能病患百分比,將快速上昇。大家都在想:病灶在哪裡?醫方在哪裡?

其實疾病的菌種雖一再翻新,人性弱點的流弊仍千古未變,時潮的價值雖多方善變,心靈養護的重要仍千古同理。試看明代末年時百姓們難以適應的不安,和今天仍相差不遠。

於是明人楊東明提出「山居功課」來自勉勉人。跳出喧囂、抗爭與聲色犬馬的病象之外,把心靜下來,即使風霜短褐、煙雨孤蹤,總比隨著時潮的黑漩渦打轉滅頂要好;即使不爭強弱、少聞炎涼,總比蹲在危樓裡擔驚受怕弄到成病成癡要好。社會雖亂,仍須論學洗心,愛惜自己,他認為處於昏濁的世界,最好是去山居做功課。

誰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寶愛自己的光陰?但今天生理的山居不容易,則何妨作心靈的山居。心地清閒,煩熱可解;胸中瀟灑,憂悶少起,可以預防種種精神官能的疾病,任它讒鬩權詐之風籠罩,仍能享受出塵之美。

也許有人懷疑:山居仍要做功課?聽來不免發笑。粗略地想:山居就是要擺脫功課的惡夢嘛!山居與功課不免會牴觸吧?山居是既靜且獨,像退出競賽的選手;功課要無怠無荒,是積極上攀的梯階。山居只求清淡,自尋煙霞裡的快活;功課需要勤敏,回應磨礱下的考驗。山居是優游頹放,不妨嘯竹眠花;功課則片刻必爭,譬如淬鐵琢玉。所以山居愛心神曠逸,是休閒者的退路;功課則緊張頭痛,是入學者的進度。山居與做功課如何調和呢?

如果讓我回答,我會說:即使心靈的山居,也要做功課。因為:

山居不做功課,就耐閒不住,難以久居,只成了暫出紅塵的遊客。

山居不做功課,就盤桓歲月,意義不大,只成了無事可做的散人。

山居不做功課,就辜負雲溪,枉費天然,只成了穿林洗腳的樵夫。

所以山居要做功課,做哪些功課?一是多讀奇書逸史與不同時代卻有相同感受的古今才子交換心得。二是學習澹泊寧靜,安分達觀,求取心靈的自由與從容。三是接近鶯花蝶草,向山水自然界師法天心的真善美。這三門功課,從事心靈山居的人一樣可做的。

於是我自列三類學習的課程來自勉:

雕香刻翠——學習文士墨客的藝文之美。

麗情慧性——學習怡情養性的人際之美。

感花惜鳥——學習鷗閒鶴靜的自然之美。

無論是生理或心靈的山居功課,不必是儒家的山中宰相,臧否人物;不必是佛家的坐穩蒲團,談空說鬼;不必是道家的豹隱南山,行跡冥冥。山居的興會就在隨處體認美,出塵的雅思就在隨處體認美。筆騰墨飛,無非是體認美並把它記錄下來。要從這黑白混淆、香穢倒錯、賢奸互責、恩怨糾纏的社會惡風裡超脫出來,仍保持自己薰薰然、溫溫然、方寸之地那春陽一般的美呵!相信只有美,可以振起大家活著的意義,並重建眼前這醜陋的世界。

然而當我把近年寫的一束散文,當做「山居功課」繳到讀者眼前時,散文乃是隨興起結的,即使我下筆時,以心靈的養護工程自許,但這些躬身踐履的心得,最多是廣義的審美報告吧?與明人楊東明分條論學不一樣,但是我與他想替病態社會盡點力氣的心願倒是一致的,誰也不敢說怎樣才是有效的偏方,要尋出心靈真正的醫方,必須期待海內外有心的朋友一齊來互勉才行。

本書各文發表於各大報副刊,感謝四位主編:《中央日報》的林黛嫚、《聯合報》的陳義芝、《世界日報》的田新彬、《中華日報》的吳涵碧,又本書書名的敲定以及文稿分成三輯,出自九歌林薏婷編輯的心裁,一併致謝。

黃永武寫於中華民國九十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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