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尋找鍾南山

2008年,12月的廣州,氣候格外宜人。陽光透過窗戶,灑進這個簡陋的辦公室——極小,僅20平方米,除了兩張桌子和一排沙發,到處是有序可查、參差錯落的資料和書籍。從桌面的資料望過去,鍾南山的背影堅實有力。他的一隻手向腦後敏捷地梳理了一下頭髮,這是他閱讀材料時的習慣動作。他的手,手型並不寬大,但是因為常年運動,所以青筋隆起;他的頭髮略顯花白,發質柔軟、黑亮,稍帶天然捲曲,後腦的頭髮悄悄地有些稀疏了。非典期間,這滿頭秀髮曾經一下子花白,後來竟又慢慢變黑了許多。

秘書送進來一份材料:「所長,又有採訪,他們要求好幾次了。」是廣東電視台來拍攝改革開放30年風雲人物的專題片。

一段時間了,非典期間那沉沉的往事,又因這樣的緣故,被一次次提及,又開始纏繞他平靜的心。他讓秘書轉告,採訪安排在晚上。

窗檯的一行藍色資料夾上,擎著幾張他喜歡的照片:一張是走出遊泳池的他;一張是與胡錦濤的合影;一張是非典期間的他,面容清癯、鐵骨錚錚;還有一張是最近的,天藍色背景前,他穿著潔白的大褂,笑容,一片陽光。

靠近房門口的牆上有一塊橫幅,上書「勇敢戰士鍾南山」,這是廣州市護士學校的學生們敬獻給他這位師長的。

他走出辦公室。走廊是一米多寬的過道,20世紀90年代的建築,南北兩邊各房間的門口,間或整齊堆放著一些不能丟棄的雜物,因此更顯局促。每一個房間內,設備、資料使空間非常狹小。非典期間,這座辦公樓的6、7、8三層樓,全部為隔離病房。北面一間是鍾南山的「專家會診室」,牆上掛著一塊素匾:「懸壺濟世,福蔭眾生」,這是廣東書法家盧有光親筆手書贈送給鍾南山的。

在這面修整、粉刷過的牆壁上,在這幅橫匾的後面,曾經歷過非典期間的一段不堪——

「污水又漏下來了!快!」樓上是非典病房。連日來,那裡有糞便污水,順著這道本來不嚴重的破損牆縫往下流,牆面陰濕水浸。

「趕快呀!這個塑料袋接滿了,換一個。」

「得趕快修啊,領導、媒體,隨時都會來,影響多壞呀!」秘書著急地說。修牆的師傅來了。他說,這牆一直濕著,還流著水,怎麼修啊?樓上的下水道平時不堵,偏偏在這個時候……一時抽不出懂行的人去疏通。

疫情過去之後,樓上的下水道疏通好了,這面牆也修好了,掛上了這塊匾。

這座辦公樓的北窗外,是即將竣工的現代化新的住院大樓。廣州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和廣州呼吸疾病研究所幾十年寒酸的落後環境,即將成為歷史。廣州呼吸疾病研究所初創時只有鍾南山和侯恕、余真三個人,隸屬廣州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它原本是一個呼吸科。

這家附屬醫院,在全國稱得上袖珍的三甲醫院,佔地面積不到1萬平方米,而且本不是診治傳染病的專科醫院。廣州呼吸疾病研究所,在這棟樓的5、6、7、8四層,其中包括實驗室、病房和辦公室,一共3000平方米左右。

不時見到從各辦公室輕悄而匆匆出入的工作人員,與鍾南山相遇,他們會彼此輕聲地示意。靠近過道的盡頭,有兩條長長的木質板凳,它們大概是20世紀70年代的產物。前來辦事的人,如果一時見不到工作人員,即使再勞累疲倦,只要在板凳上稍坐一會兒,就會休息過來。

非典期間,這兩條板凳從沒空閑過,愁苦萬狀的病人家屬,焦灼卻靜靜地等在這裡,他們的心情是等待天使的救贖。對於普通的病人和家屬來說,這簡單的長凳,承載著一個家族的祈禱。

出診,每周一次,是鍾南山必做的。

他步履穩健,常人需小跑才能跟上,除非他有意放慢速度。他朝診室走去。乘電梯要比他的步行慢得多,他手下的工作人員也像他一樣不乘電梯。年輕時,他上樓下樓,三步並做兩步,如今還是一樣。

門診室大廳里擺滿了椅子,坐滿了等候看病的人。在過道和人群的夾縫中,鍾南山疾走如風。人群里發出驚訝、敬佩的輕輕聲音:「鍾南山」、「鍾南山」,有粵語也有其他方言。

診室里,他的學生、助手、實習醫生,整齊地站立恭候著。

每個星期,總有人會在這時找不到他,因為這時他不接電話。他的精力在這時全部用在為病人看病上。

這是一個三四十平方米大的房間,兩邊是問診的格子間。診室里貼著窗邊,一字排開兩張檢查身體的醫用床;它們對面的牆上,是看X光片的燈箱。這樣的診室與醫院普通醫生的診室沒有兩樣,除了放在桌子上的那個小牌子,上面有三個字:鍾南山,顯示是他這位大專家在出診。桌子是普通的電腦桌,還有簡易的椅子,這些都是不能再陳舊的物品。

到診室之前,呼研所的工作人員這樣說:「你去看看就清楚了,他的工作環境,上級領導看了都搖頭。」並且說:「原來還不如現在。那座舊樓拆了,才搬到這個好一點兒的地方。」

病人很少看見鍾南山是坐在椅子上等人來看病的。

病人一進門,就看見站在面前笑臉相迎的鐘南山,心裡那種「來看病」的沉重感好像減了一半,更何況是面對這位滿臉和氣的大專家,所以心裡特別踏實。

第一位病人很快進來了,是一位50多歲的瘦弱婦女。她來自甘肅的農村,面如灰土,由家人慢慢攙扶著。

「您來了?來,您坐下。」

「大夫,你看,俺還能活不?」婦女的聲音低低的,好像是在問別人的事,表情沒有痛苦更沒有哀傷。只有當她的眼睛在鍾南山臉上停留那一刻,看見他滿臉的笑容,她的眼神里才出現了一絲光亮。

「您不要急啊,把心先放下。」

鍾南山給她查看舌苔和嗓子,他張開嘴做示範:「啊——」病人也學著他的樣子慢慢把嘴張大。

鍾南山的兩隻手掌在捂熱聽診器。「來,我給您聽一聽。」這時,他伸出右手扶了一下面前的這位病人,病人緊張的神經馬上鬆弛下來。她撩起自己的衣襟,讓鍾南山給她聽診。

在拍X光片時,發現鍾南山的腰椎向右側傾斜了。體檢之後,醫生把片子拿給他看。大家說,這是由他常年向前探身扶一下病人這個動作造成的。

鍾南山聽了這話,手一擺,笑著邊說邊搖頭:「哪有那麼邪乎?」

病人身上的氣味有些刺鼻,儘管診室內有明顯的來蘇水味道。鍾南山卻渾然不覺,仔細地給她聽診,全神貫注,像在諦聽一個深深的山谷。病人得的是嚴重的肺病,千里迢迢,慕名而來。

他攙扶著病人走到檢查床前,伸手拉上了白布簾。他用一隻手臂托著她後頸和肩的部位,扶著她慢慢躺下。等檢查完之後,他又把她慢慢扶起。

對每一個病人,他都是如此。

助手開始幫助女病人去化驗、拍片。鍾南山告訴助手,為這位病人辦理住院的手續。

牆上的掛鐘嘀嗒,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從這位病人進門,到鍾南山為她問診、聽診、做身體的觸診,還有分析她隨身帶來的X光片,整整用了55分鐘的時間。

鍾南山一個半天看10個左右病人,但是這10個病人,他常常是從下午2點半看到晚上6點以後。有時多加了兩個號,他就要提前到下午2點上班,晚上也會更晚一些下班。

第二位病人進來了。

「呦,老張啊,您來了!好點兒了嗎?」鍾南山笑呵呵地招呼這位熟人。

老張60來歲,是老慢支病人,家住廣州郊區,今天是按醫囑來複查的。他的臉笑成了一朵花:「鍾大夫,太感謝您了,我好多了!」他伸出兩隻手,緊緊拉著鍾南山的手,就像老朋友一樣。

鍾南山給老張仔細地聽診,做身體的觸診,然後又聊了15分鐘。他一共給老張看了半個多小時,這是當天看病時間最短的一個病人。

老張上次來,愁眉苦臉,心事重重,他對鍾南山說:「我透不過氣來呀。」他整天擔心兒女,擔心老伴兒的病情,越想心越窄:「自己的身體要是再有什麼不好,這個家可怎麼辦呀?」鍾南山一邊向老張詢問病情,一邊和他聊家常,等給老張檢查完,又對他推心置腹:「老張,我比你大十多歲呀。我非常累,但是我很開心,因為我把每天要做的事情都計畫得很好。」

老張明白了一個道理:就算自己能力有限,但只要一天做好一件事,而且做成了,解決問題了,讓別人開心了,自己就快樂了。老張臨走,笑哈哈的:「哎?我怎麼氣不憋了?」

掛鐘大夫的號,來跟鍾大夫聊一會兒天,都能治病。有的病人就是這樣認為的:「那叫『話療』。」

助手回來了,這位甘肅女病人的檢查結果全部拿回來了。鍾南山又仔細查看了剛拍出的X光片。病人必須立即住院。助手說:病房那邊已經回話,會儘快安排。

鍾南山對助手說:「辛苦你再落實一下,因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