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是滌煩子

茶酒風月,都是與悠閒散逸為伍的東西,與現實功利是衝突不容的。然而好酒是俠客,好茶是隱士,要喝好茶,必須先要有隱士淡泊的心境,有日久人閒的幽情,有午窗春睡的恬靜,那麼濃香嫩色之中,才會令人兩腋生出清風來,也唯有脫離了實用,才會產生美,產生詩。

酒像春天的風,使憔悴的草木,恢復喜悅的容顏;茶像冬天的雪,使塵俗的山川,漂白為仙人的世界。酒的熱心與茶的冷腸,各有它的妙境,現代人如果將茶酒飯局,排得局促勞頓,對茶酒價碼,變成傳誇徵逐,那麼杯中壺底,無非是些穢瀆污俗,哪裏會產生絲毫靈氣?

飲茶是中國精緻文化生活中重要的一章,它的「潔性靈味」唐代人早就十分注意,連採茶的姑娘,在摘葉期間,都要戒除葷腥,也不可以塗胭抹粉,不然都會影響茶葉原本的聖潔。甚至姑娘用手指摘,或是用指甲掐,也會故變茶的品味,講究得十分玄奇而精微。

茗茶界的祖師,唐代的陸羽,外號叫「茶顛」,江南茶庫中還有封他為「茶神」的,他對茶葉要求嚴格,常常自己去採,自己來焙,當時的詩人皇甫冉、皇甫曾,覺得雅士自己入山採茶,這件事本身就是絕美的詩,就像蘇東坡主張煮茶的泉水,最好自己去汲,不要假手於奴僕,這樣,瓢中才有月光,而無俗塵。

據皇甫兄弟的描寫,陸羽採茶的「深處」,是必須獨行到煙霞中去的,遠遠步上了層崖,當天無法來回,留在深山中,用野泉佐飯,投宿在野人家,這種「塵心洗盡」以後採得的新茸靈芽,中間含著松聲雲影,才能泛出滿椀霏霏的花來!採茶尚且如此,飲茶自然更講究心境。

塵心洗盡的時分,才有美,才有詩。茶與文學也就是這樣結了不解之緣。蘇東坡的詩裏一再提到茶,可見茶癖才使他意爽頭輕,佳思泉湧!

永日遇閒賓,

乳泉發新馥,

香濃奪蘭露,

色嫩期秋菊!

這四句東坡飲茶詩裏,將人間的閒情與自然界的雅趣,一齊濃縮進去,菊色蘭香、泉聲茗味,加上嫩葉與老友,把這六項享受,安頓在一段閒適的時刻,使味覺、嗅覺、視覺、觸覺、聽覺以及內心的感覺,都塞滿了美。

東坡還有一首石塔寺試茶詩:

禪窗麗午景,

蜀井出冰雪,

坐客皆可人,

鼎器手自潔。

歐陽修在嘗新茶詩裏也主張:

泉甘器潔天色好,

坐中揀擇客亦佳!

這兩位高人,都說飲茶的時刻,先得具備時間好、地點好、器皿好的環境,再加茶新泉甘,手潔心淨,最重要的還要面對著「可人」的佳客!不然盡談些股票茶價,遊行奪權,乃至牛皮馬屁,挑撥是非,交談中別存目的,我想這綽號叫「滌煩子」的茶葉,可就無法滌煩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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