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訓與趣味

中國文字是一種感性的文字,不見得很精確,卻有多樣性的趣味。常常發生解釋上的歧感,但是包容性延展性極強,所以中國文字適合寫詩詞文章,以發揮其多義弔詭的妙處,但不適合作法律條文,時常變成各執一詞。

中國文字的構造,有其一定的原則,但是許多自作聰明的人,常從字形的拼合上,妄想出一些道理,加以訓詁,姑且叫作「妄訓」吧,妄訓以後,郢書燕說,也常產生另一種趣味。

例如蘇聯的電影蒙太奇技巧發明者,是根據中國字的「鳴」,一鳥一口,並比而列,不必再加說明,即能產生第三義「鳴」,這便是電影蒙太奇靈感的來源。而國內的模仿者就根據「忍」字作為電影片名,一刃一心,以產生第三義「忍」,電影的片頭還把刀插在血淋淋的心上。

其實蘇聯人舉的「鳴」是會意字,舉對了。而中國模仿者舉的「忍」是形聲字,舉錯了。刃是聲符,忍是從心刃聲,不是加刃於心的意思。形聲字雖兼會意,但絕不能把形聲字直接作會意來解釋的,那樣只是趣味,而不是學術。

例如「活」字是形聲字,但施閏章卻把「活」字解釋為「千口水」,來證明活力是由水多來創造,所以養生家要長生就得多嚥口水,抽煙者用火來灼喉薰肺,就不是「活計」了。

同樣的,許多人認為「志」字是代表「士」的「心」,明人徐汝廉就根據這個妄訓,寫成一段文章,大談士要有清明的心!所謂「士則盡乎品矣,心則盡乎士矣」。其實「志」字的上半部並不是「士」,而是「ㄓ」(國語注音符號的「ㄓ」),「ㄓ」是「志」的聲符,那一段發揮的文字,也變成了妄訓的趣味。明代人做學問不講求篤實的考據,所以妄訓特別多,敖清江在《綠雪亭》裏認為「富」就得靠田,和現代暴富必須炒地皮一樣,而且把「富」字中間的一口,解釋為「食之則寡」,好像也能言之成理。

孫汧如在《釋冰書》中又舉「忠」字說心裡只有單一的中心,就是忠,如果有二個中心,就是「患」啦!這個說法由來已古,拿來解釋成叛國通敵或婚姻外遇,倒也挺有趣味呀!

王道通在《簡平子集》中更妙了,他說讀到「讎」字,就禁不住掩卷流涕,因為兩個「佳」人,竟為了「言」不投機,就「恩多成怨,愛極生離」,反目成「讎」了,把「隹」看作「佳」字,妄訓一通。又解釋「笑」字說:「竹將夭,則叢花如笑」。又解釋「篤」字說:「竹馬」是孩提時的玩具,那時天真未鑿,十分誠篤呀!又解釋「仙」字說:人一入山中,俗慮已空,哪能不仙?亂解字義,居然頭頭是道。

這種「妄訓」的風氣,可能始倡自宋代的王安石,王安石把蘇東坡的「坡」解釋為「土之皮」,蘇東坡反問他為什麼「滑」又是「水的骨」呢?清初的殷雲卜也學王安石,寫成一本《字說》,解釋「賤」字說:「二人拿戈去爭一個錢貝,就是最賤的人呀!」解釋「困」字說:「一口子養了十個人,困是難免的了!」又解釋「田」字說:「一口子有了田,就可以供十口子吃!」完全用拆字先生的辦法。最近我聽一位朋友鄭重其事的告訴我:「你知道『二二八』這個日期的含義嗎?二筆橫,二筆直,再加個八,就是『共』字嘛!」可見妄訓與趣味,至今還在創造流傳,如果你認為這裡面真藏著那麼多玄機,可就傻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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