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的四季

近人吳經熊先生寫過《唐詩的四季》,享譽中外,他用春夏秋冬來象徵唐詩演進的歷程,譬如認為杜甫是「夏季」,而韓愈的心靈也頗有「夏氣」。最近我讀到明人朱之俊在替《螢芝集》寫的序文中,早談及詩人的四季,他說:

春氣奇艷,紫的懸林,紅鬚蔽樹,

注入文章,鮑照庾信,以筆采承之。

夏氣壯茂,地髓抽條,山筋抗節,

注入文章,韓愈杜甫,以筆采承之。

秋氣清幽,梧飲寒砧,葭迷晚棹,

注入文章,陶潛王維,以筆采承之。

冬氣涼悴,月影含冰,風聲悽夜,

注入文章,孟郎賈島,以筆采承之。

吳經熊只舉唐人,而朱之俊則不限於唐人,但其中韓愈、杜甫屬夏季等,想法是一樣的。朱氏在四季中,每一季舉二位詩人作代表,認為這些才人,是「仰天吸雲」,吸收了天地之間排盪之氣,才形成他們的秉性與風格。

詩人是怎樣「注受」這種天地四季之氣的呢?說起來很玄奧。詩人的襟抱與作品的氣象,的確可用春夏秋冬來象徵,朱之俊取整個詩壇為喻,吳經熊取整個唐朝為喻,還有清人朱錫綬認為:「漢魏詩象春,唐詩象夏,宋元詩象秋,明詩象冬。」將某種體裁的文學史生命,比諸生物生命一般,千年之中有著年少年壯年老的四季歷程。而我則認為其中的關鍵,在於詩人自身生命力的強度有所變化。

譬如孟郊、賈島,前人所謂「郊寒島瘦」,哀吟得像垂死的秋蟲,說他們是「冬氣涼悴」,乃是指生命力的萎弱吧?而杜甫、韓愈,氣象雄闊,筆力萬鈞,正如金翅摩海,說他們是「夏氣壯茂」,乃是指生命力的開張吧?

我更認為:詩人自己的一生中,隨著少年愛風花、老年愛澹泊,所謂春則華麗、夏則茂實,秋冬則收斂。人的一生隨著年歲的壯老,生命力的強弱自成一個四季的循環,如庾信的作品,《北周書》本傳中說他的作品只能「誇目侈於紅紫,蕩心逾於鄭衛」,這種淫放浮艷的作品,說是筆采承受了「春氣」固然不錯,但杜甫卻說「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那麼他晚年的蕭瑟情調,豈不是又轉而承受了「秋氣」?

又如王維詩,就「氣韻高清」來看,就「半官半隱」來看,這種幽閒古澹是筆采承受了「秋氣」是對的,但王維在四十歲以前的詩裏,喜用紅丹紫翠等鮮亮的色澤,到了晚年,才瀰漫著蒼白淡玉的色調,色調隨著年齡的壯老而彩度逐漸單調黯淡,那麼青年時代的王維,豈不也承受了「春氣」呢?

又像孟浩然早年寫的詩:「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正是壯茂的「夏氣」,到後來寫「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顯然轉入了清幽涼悴的秋冬之氣了。

由此可以看出作品的風格與作者自身生命力的強弱盛衰,有著莫大的關聯,因此有人說「文運」關係著「國運」,由作家生命力的強弱來覘窺國運的盛衰,自然也不是什麼玄奧難解的迷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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