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人與獨詣

一位前輩對我說:「文學藝術類的作品,當你欣賞到有一分過人之處時,其實作者已耗了十分的力氣!」這句話聽在每位曾經慘澹經營過的作者耳中,一定許為知音!

文學藝事許多人都能到某一個水平,誰能再凸出水平高一分,這一分就談何容易。就像拔尖爭冠的決勝頃刻,那略勝的一籌,已耗盡畢生的精力。圍棋國手對決時,能勝一目就好;短跑選手對決時,能勝十分之一秒就好,所謂「射較一鏃,奕角一著」,勝人之處正不在多,那毫釐之差,常常是畢生力氣之所薈聚。

因為每一門藝事想勝人一分都不容易,首先不能見一樣喜一樣,以為樣樣可以勝別人。從前姚鼐見別人擅長什麼,就想和那人爭勝什麼,有人就對戴東原說:「我以前很畏服姚鼐,現在不畏服了!」戴東原問他為什麼?那人說:「他太喜歡『多能』了,見別人的擅長,都想奪其壇席,所見愈多,所愛屢移,不能專篤耐久,無法精到,必然粗疏,所以不足畏服了!」戴東原就把這話向姚鼐直說,姚就痛改前非,不再求勝過別人,只求能造就自己,終於成了古文大家。

方苞也想學作詩,曾經把詩送給查初白看,查對方說:「你的性向不像詩人,還是以古文名世吧,把力氣合併在一起,或許能登峰造極!」方苞就終身不再作詩,果然成為古文的一代宗師。

這大概就是張南本所說「同能不如獨詣」的道理,與其和眾人「同能」,不如一人「獨詣」獨到。求一人「獨詣」,首先貴精不貴多,貴專不貴泛,所謂「百藝百窮,九十九藝空」,就是樣樣通、門門鬆,什麼都行、什麼都不行,多了就不精的悲哀。不過近代學問重在科際整合,太專了就嫌狹小,難生新見解,那麼必須一樣通了再學一樣,積少而成多,雖多不雜;由精而及博,雖博不泛,這樣精也就在其中,和「成於專而毀於雜」的原則並不悖,反而能成其大。

求一人「獨詣」,最忌諱追逐潮流,比賽時髦,而應該去自闢蹊徑,獨造神境。必要時何妨反潮流、反時髦,能「棄眾人之所收,收眾人之所棄」,雖不必標異,亦不必求同的。

求一人「獨詣」,重要在對自己有默契,不求勝人,只求自勝,所謂「知恥近乎勇」、「有為者亦若是」、「聞過則喜」,都是君子的求勝之道,所爭在己,而不在人;所爭在千秋,而不在遲速!「獨詣」的要義不是專立新奇可喜的理論來迷人,而是真正使自己具備了信心。「獨詣」也不是「驕矜」或「忮害」,獨詣如變成了怠傲,只想勝過別人,可能連枯木朽株都會變成你的仇家。

文學藝術的天地是無限的,你多了一分,並不是別人會少了一分,這不是一個相互掠奪的地方,而是各人可以盡量發展自己以各擅勝場的世界,努力凸出高於水平的那一分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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