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與大手筆

從事文學工作的人,稍稍深入堂奧,就面臨著「創作」還是「研究」二條不同的道路,也就是做「作家」還是做「學人」的抉擇。作家需要縱橫奇放的才情,學人需要精嚴淵博的學問,作家最高的成就是成為大手筆,學人最高的成就是成為大師。

作家重在創作;學人重在研究。創作出於自發,要憑空創造出靈動的文字;研究出於對象,要據實查證出真切的原委。作家厭惡拾人唾餘,蹈襲剽竊都成忌諱;學人則必須時時掉書袋,句句加註腳,一失去依傍就成空言胡說。所以作家即使鎔裁別人的思想,重在自我的發揮,引書多了就嫌雜,多用別人的話就算墮落;而學人全靠學力的深厚,重在資料的掌握,引書少了就嫌漏,在援引之中就代表一種判斷。因此作家是鎔裁別人來造就自己的;而學人是獻出自己來彰顯前人的。

由於作家重才情,才情多半出於天賦,聰明由內而出;而學人重功力,功力多半積於工夫,知見由外而入。天賦才情最可貴,因此作家常常自傲,輕視學者。從唐朝起,考「經學」出身的「明經」,遠不及考「詩賦」出身的「進士」吃香,直到訓詁盛行的清朝,依然有「避君才筆去研經」的說法,退避作家的才筆,才去「研經」,等於承認缺乏才情的,只好做評論研究的工作。於是袁枚才有「作家像是勞心,學者像是勞力,而作家勝於學者」的話,西方人說得更露骨了:只見為莎士比亞、貝多芬建銅像的,誰見過為研究莎翁及貝多芬的大師建立銅像的?平心而論,學者怎能說不勞心?而孔子固然被建了銅像,研究孔子而詳註四書的朱熹,也一樣有人為他塑像的。當然,著作家在前,研究者在後,但研究者同樣再啟迪後來的著作者,先後主從關係乃是循環影響的。

再平心而論,大手筆不能無實學,大師也不能無文才。近年來有所謂「灌水書」、「灌水論文」出籠,太多不學無術的人躋身為作家詩人;太多無才無識的人僥倖稱博士教授,所以也就長期見不到大手筆與大師。像宋代蘇東坡,肚子裏淹貫經史,才成了大手筆;像朱熹,照樣有詩文傳誦人口,才成了大師。推之漢代的司馬遷是大手筆,學識也是一流的;漢代的鄭玄是大師,文札一樣垂之千古,都是才學兼備的典範。

有才而無學,好像一個巧妙的建築師,能構圖設計,卻沒有工具與磚瓦;有學而無才,又像一個笨拙的泥水匠,雖存積了些磚瓦與工具,卻不能作偉大的構圖設計。如果說學問是材料,才氣乃是匠心,兩者是相資為用的,良材良匠缺一便不能成良器。因此徒騁其才,才必衰竭,必仗學問才是根基;徒炫其學,學必僵腐,必待才情方具靈魂。明白這道理,作家與學人應該相互尊重、相互學習,懂得互補短長,才是成為大器的徵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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