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與涉境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二句話是人人口頭上熟悉的,然而是誰首先說的呢?由於各辭典成語典中,都不曾收錄,無法查出來。於是常常有人問我,我一時也答不上來。

清人龔定盦曾為大學問家魏源在揚州的絜園題了一副楹聯稱頌他: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綜一代典,成一家言。

相信由於這副對聯極出名,使「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成為人人口頭上共信的真理。不過,明人董其昌在<畫旨>中早已用這二句話,來說明繪畫要有「氣韻」,必須讀萬卷書,才能脫去胸中的塵濁;又須行萬里路,才能內營胸中的丘壑。想求山水畫裏能傳自然的神,除了天賦的慧根,就只有靠讀書與旅行,才能超昇虛靜的心靈,來轉化內在的生命。於是又有人以為這是董其昌發明的二句名言。

近來讀清人阮鏞的《醇雅堂詩略》,有二句詩道:「豈必身行半天下,纔得眼光大於斗?」他在詩後說,因為司馬溫公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然後能文章。」他才故意與他相反,不相信必須走過半個天下,才能培養出大於斗的眼光!阮鏞因為家境很窮,所以特別相信「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大力排斥遊歷天下才能增廣眼界、提高眼光的說法。但阮鏞的話,又把「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原始作者,上推至北宋的司馬光了。

當然,漢代的司馬遷,已證明遠遊搜採對作文極有益;唐代的杜甫,亦證明「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對作文亦有益,「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對文藝的精進是不容置疑的,但我覺得「讀書、行路」之外,還有「歷練涉境」也極重要。

讀書是把古人所經歷的人生花露,讓今人來享用智慧的醴漿;行路是把山川自然的歷史壯圖,讓吾人來開闊心胸眼界,而再加上歷練,則能使自己切身涉入人事情境裏去。書是死的,山川也是清淨的,書讀不好,山川遊歷而無心得,也沒有什麼怖苦危害。但是事是活的,人心更是難以捉摸,所以做人與處事的歷練才更難,處理不善就牽涉到利害成敗問題,因此歷練涉境才是有血有肉的真生活,要成為大手筆或大師,缺乏涉境的「真生活」怎麼行?

讀書多了,在說理方面能通達古訓先哲;學力厚了,在才思方面能源源不絕;行路廣了,在見聞方面能增博增大,但還須涉境深,才能切於當前的人情;歷練多,才能常發「見道之言」,所謂「飄零君莫恨,好句在天涯」,飄零的生活,往往是「好句」的由來呢,因此我想在「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之外,再加「涉萬種境」一句,憑這三句話,才是寫好文章、畫好畫,成為一個大藝術家的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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