扉與鏡

有人說心像門,所以叫做「心扉」;有人說心像鏡,所以叫「明鏡臺」,誰能把門敞開,把鏡拭亮,無遮無掩,不留幽暗,就是一個追求心地光明的正人君子。

宋太祖就以為心像門,有一天他獨坐著,教人把寢門洞開,對手下說:「這就像我的心,很少有邪曲,讓人人看得見!」把寢門打開容易,把心門敞開困難,一個敢敞開心扉的人,沒一件事不可以告人,沒一念邪曲需要掩飾,一切事都可以拿到檯面上來做的,是何等光明灑脫的人物!難怪朱熹對宋太祖這個動作讚佩有加,認為胸中沒有一部「真太極」的人,不敢這樣做。一定會用語言文字來「飾貌矯情」,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東西,是不希望任何人撩撥它、窺視它的!

舉個例來說:在酒席間,清醒的人說自己臉紅啦,醉了啦。而醉酒的人都說酒來酒來沒有醉。又像在朋友間,富的人最怕別人說他家財億萬,總說賺錢難,賺不到,你說他仍窮他心中便暗樂。而窮朋友最怕有人說他窮,總說還好啦、過得去啦,你說他很窮他會憤慚切齒。愚笨的傢伙喜聽別人讚他聰明,最恨有人說蠢。狡獪的傢伙喜聽別人讚他老實,老實人聽別人稱讚他老實,便以為是罵他鄉巴佬土氣呢!俗諺說:「打人莫打膝,道人莫道實!」連這些醒醉、貧富、愚智等等無關人格的事,都不願意讓人看見真相,何況心底那些遮掩著的七零八落的破碎的真實事件?人一面有「喜聞人過,喜發人非」的嗜好,一面又有喜歡把自己真情藏匿,愈真藏得愈深,只給別人看不真實一面的習慣,所以要把心門洞開,真是幾人能夠?

神秀把心比作鏡,寒山又比作秋月秋水,總想拿一個通體透明的東西來設喻,事實上要讓心光明清澈何其困難!鏡子不亮,有人建議去欲去私,有人建議多讀書多明理,以為這些都是「磨鏡藥」,必須塵垢擦淨,才通明瑩徹。

其實在午夜夢迴,這靈臺的青銅鏡子,常常是不磨自亮的,亮得像一片水光,「鏡清見毫毛,心清見天理」,亮得你寧願它昏沉,懶得去映照,許多是你想迴避的真情,如同憔悴難堪的容貌,不想清晰地面對,「只為妾顏憔悴甚,照時分曉易傷心!」因此人人手上有鏡子,卻寧願是一柄扭曲形象的哈哈鏡,並不願從明鏡中看見真實的自己,擦亮心鏡後,有幾人仍能看得起自己的呢?

可憐的是:你愈想傳揚出去的美事,別人偏易遺忘;愈想深藏遠匿的東西,卻愈引起挖掘者的興趣。當你名聲愈大的時候,許多早該被沉埋的軼事舊聞,都很快地冒了出來,連帶著附加的誤解與嫉妒,都往那裏集合。這些當年用機巧的心「飾貌矯情」得愈周至深密,結果都猝然敗露,反給觀者以奇高的興致,多少大人物身後爆出私生子的新聞,不是最搶眼的例證嗎?古人說:「垂名千古易,無愧寸心難」,能敞開心扉,擦亮心鏡,是何等人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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