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新年，總得檢視過去，策勵未來。
去年的一年，對我個人來說，真是大豐收，發表的文章在一百篇以上。我在華副寫「海角讀書」專欄，又在中副寫「愛廬小品」專欄，新生副刊也邀我寫，再開了個「詩香谷」專欄，三個專欄幾乎每週都有文章，偶爾還在聯合副刊、故宮文物上露露面。這一年裏，彷彿一提筆，文思就汩汩而來，真像掘地及泉，汲舀無窮，我的一位學生既歆羨，又迷惑，問我道：「老師您從哪裏找到了百寶箱？裡面好像藏著取用不盡的寶貝？」
如果我仰仗的是一隻撿獲的百寶箱，那便是心靈的暴發戶，就像古人曾夢到異人傳授給生花彩筆，夢醒便突然文思勃發，換了個人，那也是心靈的暴發戶。依我的經驗，文思的根源，不在技巧，不在材料，而在作者自己心靈超昇後所呈現的靈視。百寶箱會揮霍淨盡，異人彩筆會索討回去，這些心靈之外的東西靠不住，很快會江郎才盡，只有自己的性靈廓徹，備有萬妙，才是汲援無窮的源泉！
那我是否已達到性靈廓徹、心靈超昇了呢？不敢這樣說的。但我有一天讀杜甫那首為畫馬名家曹霸寫的丹青引：「意匠慘淡經營中，斯須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才恍然大悟！要使「九重真龍出」，能夠「一洗萬古凡馬空」，唯一的方法，就是從「慘淡經營」中來的。杜甫領悟曹霸畫馬的神技，是從「慘淡經營」中來，杜甫所以有這樣的認知，當然他自己寫詩時，也是從這甘苦中鍛鍊來的，杜甫與曹霸，並不能幸運地尋獲百寶箱，而都是承受了別人所不堪的折磨，拋下了別人所貪戀的財勢，傻傻地從事「慘淡經營」的藝事。
「慘」是酷毒，是「層層加級」的形容詞，慘淡就是：淡之中最淡最淡的意思。慘淡二字的出典，應該是《春秋繁露》的「七十二日金用事，其氣慘淡而白」，那麼「慘淡經營」是說專心經營，盡摒他慮，使得心像秋天一般慘淡而白，虛靜的心，一無旁騖，凝精結神，才能廓徹超昇。
慘淡經營既然是「專一無他」的精神境界，所以畫馬的人，癡到馬出現在床榻間；學書法的人，癡到山中池石盡黑；學奕棋的人，癡到屏帳垣牖，都森然有黑白的形勢；學參禪的人，癡到行不知行，坐不知坐，隨時提著一顆心在追問：「惺惺麼？惺惺麼？」使開眼閉眼都觀照著一幅本真佛像！一切藝事學道，誰不是仗著「情極志專」，而能「功深力到」的呢？換句淺顯的話來說，就是「癡」加上「勤」，「勤」加上「癡」吧！
新的一年，我仍要割捨一切財勢的誘惑，只曉得「勤」加上「癡」，慘淡經營，這便是我的百寶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