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的聯想

聽著推草機軋軋的聲響,一個月響一次都嫌太慢,永遠是剪了又長,長了又剪,有時候就在想:野草如果是菠菜該多好?一個月一次剪也剪不完。為什麼菠菜圃中,一不經心,就長滿野草?從來沒有野草堆裏,一不經心,長滿菠菜的呢?

有人說,野草如果是稻子就更好,野草連野火來燒都燒不盡,春風一吹又綠油油一片。而稻子卻長得好辛苦,灌水施肥,拔草殺蟲,苦心的經營下,天時地利不對勁,未必能豐收。儘管如此,天仍沒有讓野草塞滿天地,而使稻子絕種,在任令野草萋萋滿眼的放任之中,蒼蒼的老天好像仍能區別這一粒仁愛的稻穀,是萬民賴以活命的依憑,從蠻荒到文明,暗護著這艱辛的一脈。

「天心」為什麼如此艱辛?如果野草就是稻禾,不更簡便嗎?稻禾遍地生得像野草般隨意,那麼老天就會擔心把人類寵懶了,老天非但得不到人的讚美,說不定仍有許多喜歡指摘的人,會抱怨老天為什麼不讓稻穀除殼去糠,直接生一串香米即可,何必勞動人類去碾軋磨礱?

猜想老天給世界的設計是:蠻悍的野草有時也會走衰運,嬌弱的稻禾菠菜有時也會走好運,什麼時候衰,什麼時候好,不由老天來決定,卻交給農夫以勤勞的人力來戰勝,這一種勤者享用、惰者無獲的設計,也許就是「天心」的祕密吧?

天心對野草的設計,很容易聯想到人類的社會中,野草是小人,嘉禾是君子。杜甫有一首除草詩,就把野草看作小人,說它的頑根最易滋蔓,長滿了道旁,也佔領了舊日的丘山,蘭蕙想留下一片葉子都困難!杜甫目睹野草的為害,大聲疾呼說:「芒刺在我眼……芟夷不可缺!」

杜甫的凜然正氣令人欽佩,然而他似乎忘了蘭蕙要用心栽培也不容易繁茂,而荊棘卻隨地而生,拔心不死,上天給予野草的頑強生命力百倍於蘭蕙,因此頑兇的小人,君子實在不是對手,在自然的競賽裏,君子自有短處,小人自有長處,君子只能用德來化,用量來容,而小人則無所不用其極,所以細讀歷史,君子與小人鬥,小人總是贏,君子辛苦建立的一點基業,就像種蔬蒔花一樣,一不經心,就已蕪平,野草已佔滿了園圃,成了「蕙葉亦難留」的野草世界。最可恨的是野草還不覺得自己是小人,而專認那些蘭蕙嘉禾菠菜等異類才是小人!

然而「天心」也不是純然如此悲觀,就像蒼蒼者天明白稻子是天地的仁心,替它留下不絕的艱辛一脈;蒼蒼者天也替君子人留下不絕的艱辛一脈,那便是時刻要餓其體膚、勞其筋骨、撓其心志、增益其所不能的歷程,艱辛的君子必須像勤勞的農夫一樣,不斷地「荷鋤先童稚,日入仍討求」,用加倍勞苦的奮鬥,來對抗一停止努力就會爬上來覆蓋一切的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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