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遇」

「遇」字的意思,不僅是「相會」,而是指「相待」「相偶」,真正的遇,是指情投意合,心志相得。更進一步,是以禮相對待,備受重視的「禮遇」。

大部分人談懷才不遇,這「遇」字的涵義很狹小,專指事業上有沒有人賞識擢拔,工作上稱不稱意而言,其實人生幸運的「遇」,不專指事業工作的。

有的人是遇於「愛情」,《西廂記》裏的張生,遇著了崔鶯鶯。《紅樓夢》裏的賈寶玉,遇著了林黛玉。步非煙遇著了情,連鞭笞而死都不怕。曹植遇著了情,直率地寫<洛神賦>而毫不顧忌。儘管少年的風流魂夢一醒,一春的花鳥都帶著淚痕,但他們遇著了愛情,便比許多枯木頑石的人生要幸運,不虛此行了。

有的人是遇於「家庭」,古人有「舉案齊眉」的夫婦,有「風雨聯吟」的伉儷,也有夫妻挽手共推鹿車的同心人,也有你晨起獵雁、我廚內烹飪,然後酌酒偕老的田野佳偶,更有考訂金石文物,樂得笑倒懷中的文學士女。他們的遇,就在燈火中話生平,就在杯盤中聽笑語,布衣菜飯,在相敬如賓的氣氛中綢繆了一生。

有的人是遇於政府或工商百業,古代人談「遇」不「遇」,都是相對於朝廷上司而言,甚至專指皇帝一人的愛惡賞識而言,自從科舉仕途崩塌式微以後,人才就不必如臣妾一般邀皇帝宰相的垂青,人才各自奔向工商利途,這時個人理財的時機方式與順遂與否,變成了遇不遇的計量標準,金權的攫奪,知名度與媒體傳布的攫奪,使「遇於時」的含義有了新的界定。

然而有的人卻是遇於「自然」的,「熱士」希望遇於「勢要」,「冷士」卻希望遇於「林幽」,陶淵明王維是遇於自然的,或許還有點不得已,但自然已造就了他們。至於像「梅妻鶴子」的林逋,像「鷗閒鶴靜」的江湖散人,所謂「但得念年林壑趣,強如安穩到三公」,這些人每天嘯竹眠花,青山綠樹,以靜為家,種蘭的地方總是清寂的,哪像鮑魚市場那麼喧鬧?別人在為尋覓隱士的詩句而苦吟,而這些人是整年端坐在詩畫中的。

更有的人是遇於「千秋」,誰不想立德立功立言於千秋不朽?但遇於千秋的人,常常是自己也無法預料的。貝多芬的音樂,梵谷的畫,杜甫的詩,生前受盡饑餓潦倒的折磨,好像處處碰壁,處處不遇,卻遇於千秋了!

所謂「遇」,換句現代話說,近乎「自我實現」吧?遇不遇的認知,實際上是依個人性向與價值觀而異的,有人以「遇於家庭」為人生的真樂,有人反以為困坐在家中是沒出息呢!有人以山居蕭寂,作詩吟詠的「遇於自然」為樂,有人反以為那是使命感消失後的自暴自棄呢!有人以富貴競進為樂,有人反以酬應吹拍為悲。假如依我看,我相信「百年但得不分離,即是人生至樂時」,遇於家庭,才是人生中最踏實的「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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