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但並不是我

王梵志,一半是詩人,一半是活佛,他年輕時吟著詩出家,頭白了吟著詩回故里,鄰居還有人依稀認得他,懷疑地問道:「是以前的王梵志還活著嗎?」

他答道:「我是以前的王梵志,但不是以前的王梵志!」

這樣的回答:「是我,但並不是我。」有人聽了很感傷,因為在時間的長河中,逝者如斯,不舍晝夜。人生也像烈火,薪火不停,刻刻在代謝,誰能執著固有的「我」?人生無常,連「我」都無法自己掌握,「以前的王梵志」還是我嗎?以前的王梵志真能重現,恐怕連自己都認不真,所以回答說「但不是以前的王梵志」;然而儘管形貌變化,往日的親戚糾葛、是非恩怨,卻是一輩子纏住你不放的,所以又只好承認:「我是以前的王梵志。」

「是我,但並不是我」,這樣的回答,有人聽了卻很欣喜,因為德業精進,與日俱增,以前是茅塞未開的我,現在卻是明心見性的我,能說我仍是以前的我麼?要成一位大詩人,嘔心苦吟,也得像蠶那樣脫三次殼,徹骨徹髓地換三個「我」,才能「滿口吐成絲(詩)」!何況修佛證道,昨日的我不死,今日的我不生,不歷經鳳凰火浴的過程,不歷經頑鐵重鑄的過程,恐怕不容易展現「不是當年吳下阿蒙」的成長喜悅。

想著王梵志這個矛盾的回答,挺有意思,禁不住也豎起一張昔日的照片,面對面地端詳:是我還是非我?我若做過壞事,時光卻一直追著回憶不寬恕:「是他!是他!」我若做過好事,時光卻轉瞬就在懷疑:「是他嗎?是他嗎?」對於負心的往事,多麼希望說:現在是全新的「我」了,被棄的情人,不要老記著薄倖的心事。對於輝煌的經歷,多麼希望說:那依然是轟轟烈烈的「我」,新秀們不要老投射懷疑打量的眼光!可是呀,真無奈,時光總不替你排解!

於是我想起奧地利的總統,有人檢舉他是四十年前的德國納粹餘孽,血債累累,「就是他!就是他!」這位當今貴為總統的矢口否認,帶有哀求的口吻:「那不是我!那不是我!」我又想起一位三十年前獲得博士學位的朋友,至今別無著作,每逢論劍比劃,依然厚顏地拿出三十年前的老作品來分送朋友,「那是我!那是我!」期待別人的肯定,大家看他像個賣舊貨的,禁不住打量一番:「就是他嗎?就是他嗎?」唉,從這兒可以更進一層地體會時光的無情了!

「是我,但並不是我」,在這個矛盾的兩面判定中,原來是如此殘酷的!吾人怎能具有超時空的慧眼?對於今日做了好人的,昨天就如同已醒的夢,舊夢不必再去計較,就像對一個晚年從良的妓女,一世的煙花往事應該被寬恕遺忘,那已經「不是我」哩;對於今日正想做壞事的,常應把十年後別人牢牢的記憶,百年後歷史的無情公論,記在心頭,用來預評今天的舉動,一失足成千古恨,因為那將永遠「是我」,怎能如此草草行事?

我若能用「自其變者」的觀點來事後寬恕,用「自其不變者」的觀點來事先警惕,寬恕對別人,警惕對自己,那麼「是我,但並不是我」這個殘酷矛盾的判定,就變得積極可愛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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