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美人

美人,無論是外在的沉魚落雁,或是內在的蕙心蘭質,在中國的文藝中,美人實在是「理想」一詞的化身。她往往不只代表肉體曼妙的絕代傾城,而常象徵著一個令人企求而又無法蹴及的超絕境界。

《離騷》裏「恐美人之遲暮」,美人是政治理想的象徵;《詩經》裏「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伊人是道德理想的象徵!曹植<雜詩>中「南國有佳人」,佳人是自我完成的愛;阮籍<詠懷詩>的「西方有佳人」,這佳人看似實質,卻極空靈,寫得流盼動人,飄遙恍惚,實在是人間最高理想的象徵。而柳永的「為伊消得人憔悴」,辛棄疾的「眾裏尋它千百度」,這「伊」與「它」被王國維解釋為古今大事業大學問的層次階進以後,美人又變成一切事業學問的光輝目標了!

所以「美人」在中國文藝中,她不僅是政治家的「道」,道德家的「道」,更是藝術家的「道」,一切藝術的美與善,似乎都是用美人來比喻最為適切:

有人把「書」比作美人,珍愛的書一買到手,用錦緞做函套,用寶石象牙做牙籤,就像把「二喬」鎖進春風銅雀臺裏,也像把紅顏貯進金屋中,情有獨鍾,恃嬌專寵,如何忍心隨意出借?豈不像派遣她彈著琵琶出塞和番去?所以好書在掌上,在枕前,殷勤地把玩,不只是虛擁著一個抽象的美,而是內心萬分的珍惜,甚至為她神魄縈繞,手不忍釋,看來好書像極了美人。

有人把「畫」比作美人,說看畫就像看美人,要注意肌膚之外的風神骨相,如果只看畫得像不像,畫得是不是事實等,那就根本不懂得賞畫,不懂得欣賞一位美人在停勻的骨肉之外的那種天真的風采神韻。

有人把「詩」比作美人,好詩有的像南威,有的像西施,各有動人之處,儘管色彩有鮮淡,丰姿有妍莊,但天致人工,各不能相借代。然而詩的法則,在不定之中卻有一定,就像美人的眉毛眼睛,如何可以黑白相反?你如果創造一種「古今未有之麗」,必然把人「駭走」!

有人把「茶」比作美人,蘇東坡就說:「從來佳茗似佳人」,好茶葉品嘗時,不能像桃臉柳腰,充滿著金帳中的脂粉氣;好茶葉品嘗時,最好像散花天女,帶點煙霞中的仙山靈雨。要不然,也得是天生麗質的柔荑的手與秋水的眸,她和山林泉石放在一起,是非常調和的冰雪心腸,而不是膏油粉面。至於有人把一壺茶初泡時比作停停嬝嬝的十三餘姑娘,再泡是碧玉破瓜的十六七姑娘,三泡是綠葉成蔭的婦人,這樣的比喻就太粗俗,失去秋水涓涓中那分沉思哀慕、引領徘徊的趣味了。

美人不能淪落,對美人的仰望,是追求一切「理想」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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