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與慧

常聽說:才子短命,才女薄命。真是天妒奇才?老天讓身懷一把慧劍的,總是以鋒利割傷了自己的命運?

乍看世上的例子,你會覺得:有「慧」的人,就真是沒有「福」,有福的人,總是那麼「庸」,所以叫做「庸福」。有慧的人,總是那麼「清」,一點慧光,像靈氣一般地清逸,如何也不肯在「庸福」上常駐。不過細想一下,這也不是什麼天命註定,實在和才人的個性有關,悲劇恆是個性造成的。

才人總是過分焦躁,不能安分,不肯忍受生命的歷程是慢慢開展以成其大的。像唐代的鬼才詩人李賀,二十七歲就夭死,他是一位躁進、悲觀、激動的青年,自負早熟的智慧與才情,一遇挫折,就對現實否定,對人生絕望,他叫出:「我生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似枯蘭!」才二十歲就忍不住「不得志」了。「看見秋眉換新綠,二十男兒那刺促!」才二十歲就想像秋容滿面、老態的可怕了。躁急悲觀,所以做詩的時候,恨不能把心都嘔出來才肯罷休;喜歡將生命作孤注一擲,不相信「安靜可以養福」的道理,更不想想,連聖人孔子要到達「從心所欲」的生命境地,也要由「十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六十七十……」的生命逐步開展而來,才能創大格局,成大福德。

才人總是過分敏感,不滿現狀,以一種叛道精神來與環境對立。如考場被罷黜的唐伯虎,放誕玩世,在葬花於藥欄東畔時大叫痛哭,後來林黛玉也大做「葬花詩」,多愁善感的性格,加上鄙視庸俗,詛咒功名,拗執古怪而孤立無援,畢竟成了薄福的人。比較之下,薛寶釵就安分和厚、守拙柔順。其實「福」就是「備」,「備」就是「百順」,古人說:「日順其常,福莫大焉」,但才人都厭惡庸常平順,總想有些驚人之舉,就像用夜明珠來照明,固然「奇」,卻不如電燈燭火的「常」,奇的東西難以長久,所以庸常的福人恆享終身的快樂,而卓異的慧人常抱終身的幽恨。

才人總是過分炫己,盡情宣洩,不把儕輩看在眼裏,才人的「驕」如遇著外界的「妒」,驕妒互會,必然成一場禍事。像唐代寫「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的劉希夷,年輕就中進士,姿容又美,他的舅舅宋之問想把「年年歲歲」這聯妙句襲為己有,劉希夷起先答應送給宋,後來又到處宣揚這是他做的,一個驕,一個妒,宋之問就派家奴用土囊把劉壓死,死時年未三十呢!這就如象因「牙」被擒殺,蚌因「珠」被割裂,才人以炫露招災,不是嗎?

再則才人常能「暴得大名」,暴得的東西都不會去珍惜,所以最不懂惜福。才人又常有「出群」之想,生命的深處自覺有一種無邊荒涼之感,所以常缺少一股慈祥安恬之氣來享「福果」。才人又喜歡恃才任氣,情事到得意處,不肯留餘以「養福」;言談到快意處,不肯留餘以「蓄德」,自以為那是真摯激烈,將靈光全發無餘,因此總少一些渾樸的元氣來廣種「福田」。所以佛家主張「福慧雙修」,把福配上德,多作「利他」的想法,才可以把「慧光」長保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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