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活裏,注意一個「當」字,將增添無窮趣味。這裡的「當」是「視為……」的意思。

「晚食以當肉,安步以當車,無罪以當貴。」晚一點吃飯,讓肚子餓一餓,春韭野菜都會勝過五味八珍。對於一個既飽反胃的人,即使熊掌豹舌也會厭惡不食的,所以「晚食」可以「當」肉。慢慢地走路,比任何車輛安全,並且健身舒骨,所以「安步」可以「當」車。無罪的人,形體不受拘束,所以可以「當」貴。這是《戰國策》裏顏斶發明的,他是第一位善用「當」字的人。

到了蘇東坡,改第三句「無罪」為「無事」,無事的人,則形體與心理都不受拘束,更可以「當」貴了。又加第四句「早寢以當富」,認為睡眠時間最充足的人最富有,所以早寢安眠可以「當」富,蘇東坡把這四句話作為長生的祕方。

如果你批評顏斶不曾忘記「車」與「肉」,蘇軾不曾忘記「富」與「貴」,胸中老存著這些東西,才有如此酸溜溜的話,就像佛教徒的素齋裏忘不了素雞素三鮮一樣,這就責備得過了分!佛教徒只要能戒掉殺念,而顏斶能夠善自處於貧窮之境,對生活的貢獻已不小了,至於「快」與「美」的想像與滿足,又何必禁止他們分享呢?

明代祝世祿的「當」略有不同:「自足以當富,不役役以當貴,無辱以當榮,無災以當福,閒無事以當仙!」最富的是知足者,最貴的是不被外物牽著的勞役者,最榮的是不受辱罵者,最大的福氣是平安,心閒無事的時候,簡直像仙人了。我覺得他還少了一句:「愛日以當壽」,以珍惜光陰來當作長壽,這樣人世所貪戀的福祿壽就齊備了。

明代人最懂生活,在「當」字上發揮得最透徹,有人是「少言語以當貴,多著述以當富,載清名以當車,咀英華以當肉!」所有物質方面的享樂,都可以精神上的喜悅滿足來代替,話多才貧賤,著述多就是富有,清高的名望是最美的寶車,咀嚼書味就如同肉味了。更有人以松石當作珍奇古玩,以琴書當作雅客益友,以鶯舌蛙吹當作絲竹樂隊。尤袤讀書讀癡了,什麼都可以用書來「當」,他饑餓時讀書以當肉,寒冷時讀書以當裘,孤獨時讀書以當友朋,幽憂時讀書以當金石琴瑟,哈,有書就萬事全足了。

「當」既是無所不能的,在這貧乏的世界裡,善用「當」真是自求多福之道,它和自我陶醉的白日夢不一樣,你至少要心中有「趣」,才能以「當」來會趣;你必須明白「真即假時假亦真」,泯去真假的局限,才能談「當」;你又須明白世俗的「得」,往往是慧眼觀照下的「失」,得失巧拙本難一定,才能安於這個「當」;你又應該明瞭一切「物」是被「心」所運化的,「內心生活」遠比「外在境遇」重要,樂與苦、仙境與地獄,都只在自我認知的一念之間,這「當」才特別重要起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