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次在<靜與宜>一文中,說過「生活處世中以『宜』為準則」,雖亦舉例闡明,仍覺意猶未盡。其實「宜」是生活美感中的一把尺度,懂得「宜」,才能享受生活處世中的美。

就像柳蔭下適宜有牛,草坡上適宜有羊,竹籬邊適宜有狗,溪谷間適宜有鹿,茅屋下適宜有雞,野外麥隴上適宜有雉,花圃園樹裏適宜有鶯。如果一有倒錯,牛啃食到竹籬邊,羊闖進了花圃間,鶯飛佔在茅屋上,不適宜就不美。

又像野水煙霞,適宜有鶴;池塘簾幕,適宜有燕;斜陽古木,適宜有鴉;清波朱欄,適宜有鴛鴦;關山片月,適宜有雁;而畫樓翠閣,只適宜有鸚鵡。究竟是先由「天心」決定,還是由「人心」決定,無法明白,凡天人相宜處,就是最美。

又如春天的服裝宜輕倩;夏天的服裝宜清爽;秋天的服裝宜高雅;冬天的服裝宜艷麗!而在繁花盛放的樹下適宜素服,在白雪皚皚的瓊粉世界裡適宜麗妝。在花下忌濃妝與香水,因為與花爭艷,與雪俱淡,都不相宜就不美。

又如讀歷史書,最宜於下雪天,讓人面對瑩澈無塵的雪像冰冷的鏡子。讀忠烈傳最好來點悲壯進行曲;讀奸佞傳最好熱一壺烈酒!讀諸子書最宜於明月夜,讓人在清光下神思遠遊,讀孔孟書最適宜正襟危坐,讀老莊書最宜寬袍解帶!讀神怪的書與山川地誌最宜在花竹蓊茸的園林裏,才有點縹緲的樂趣,如果只能局限在斗室中,那麼適宜點一根蠟燭,增加點幽趣。

如果讀佛教經典,最適宜有美人在身旁作伴,以免掉入寂滅的頑空裏去;讀《離騷》適宜到空山大澤去走走,談詩詞那就得看年齡與境遇,才能決定適宜的場地,聽雨歌樓上,還是聽雨僧廬下,闚日門縫間,還是看月平臺上,歷練不同,各有所宜的。

這些都是就「藝術的美」來著眼,宜,還有「德性的善」,譬如做人不適宜做久居高位的鄉愿,就像牆頭的草,高而不適宜,秋風一來,最先枯殞!又做人要恰如其分,才最相宜,過分一點點,就不相宜。就像坐電梯,二十個人都能載,但一點超重,就鳴笛煞車了!又如可以載重二千噸的貨輪,超出了一二噸,這一二噸算得了什麼,但沉船翻覆,闖禍就在這超載的細微裏!

「德性之善」之外,宜,便是「科學的真」了。譬如畫家說:「遠山宜平而無曲,遠水宜去而無來。」既是遠山,山上稜線的小曲折也成了平直模糊的線,才顯得真遠;既是遠水,就不能潺潺滾滾地捲過來翻雪噴花,最多是洋洋瀰瀰,連波紋都望不見地流去,這才合於自然的真實。

藝術的美、德性的善、科學的真,合起來成為美感人生中的「宜」,宜也就是真善美在日常生活中的化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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