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是預言?

古人相信詩在冥冥中成為預言,所謂一語成讖,詩人常在不知不覺中以詩句預告自己的不幸,叫做「詩讖」。真有其事嗎?

這類記載甚多,讀清人的書,幾乎大家都相信。像光緒帝的寵妃——珍妃,九歲就寫「月影井中圓」句,很出名,後來她做了皇妃,卻在慈禧太后的盛怒下,命令太監活活將珍妃投入井中淹死,有人說應驗了那句詩讖。

清人夏濂,寫了一首詠秋蟬詩,中有「身世無端又夕陽」句,很動人,但也極衰颯,沒多久就下世,有人相信這是詩讖。

清人畢夢星,詩寫得不錯,但總喜寫些花飛葉落的景象,有一次從京師回家,寫詩道:「病久自知能不死,書來何意竟還家」,不久就死了,古人詩文中都避諱「死」字,寫了就不祥,三家村學究教詩文,一定以此諄諄告誡。

畢夢星的叔叔,在五十歲謙辭祝壽詩中,有「滿袖清風一枕涼」句,隔年就過世,有人說詩句中「秋氣太重」,也是一語成讖。

清人洪午峰在三十歲的感懷詩裏,寫「畢竟茅墳勝花屋,此中留我尚多時」,竟然認為長滿茅草的墳墓,勝過開滿了花的屋子,開始住在墳中的歲月要長過住在屋裏的時間,說如此不祥的話,果然年未四十就逝世了,自然成為詩話中津津樂道的詩讖。

清代女詩人張粲,寫晚春詩道:「妾心正似橋頭柳,不遇東風恨不深」,春風裏的楊柳,不是得意,反而恨更深,如此悲哀激楚的聲音,結果就在十八歲死了……

這類例子,毋須再多舉了,詩評家的想法與批判都一樣,認為文字冥冥中感通鬼神,所以都以一語成讖來解釋。

依我想,寫詩的人多喜寫愁苦悲悽的調子,許多人寫過悲涼的詩,並沒有發生什麼禍事,偶然有人寫後就遭不幸,那句詩便被附會作預言了。像珍妃用過「井」字,後來死在井中,這也算詩讖,實在附會得太牽強。

至於巧合的事也所在多有,就像從前北京城,前三個城門是「正陽門」「崇文門」「宣武門」,結果元朝順帝的年號是至正,「正」字與「正陽門」相應,就滅亡;明朝思宗的年號是崇禎,「崇」字「崇文門」相應,就滅亡;清朝遜帝的年號是宣統,「宣」字與「宣武門」相應,就滅亡!於是民間流傳著這三個門額,正是元明清三個朝代亡國之君的讖兆。這種巧合,在詩人遣詞中尤為常見,像寫個死字就死的,寫個血字就不祥的,一定在所難免。

除了附會與巧合之外,平心而論,詩文的雄放或羸弱、昂揚或消沉,實與詩人生命力的擴張或萎縮,有著密切連帶的關係。如果隱隱見於筆端的,盡是些枯木寒灰的意思,對活下去缺乏旺盛企圖心的詩人,相對地也會減弱免疫力,容易受疾病的侵犯。所以有沒有騰躍求生的意念,有沒有奮鬥追求的理想,在詩裏的確可以看出些徵兆的。

這麼說就不完全是迷信了,像李賀詩裏總是愁心如枯蘭,又如何能長命呢?十八歲綺年花貌的人,如果老想些墓穴裏的白骨青蠅,擔心著生死呼吸間太短促,或是滿紙恨呀恨的,不肯往開朗的方面想,這種潛意識中的心理傾向,才是令人神銷氣索的根本。許多愛寫「死呀死的」詩人,不幸早夭,片紙成了春夢;許多愛讀《楚辭》哀怨神鬼篇章的人,自信年命不永,命運也多困阨,這恐怕要用心理學去解釋,而不能算是迷信,詩文與氣運相關,道理就在這裡,一語成讖,有時是反映詩人自身生命力強弱的緣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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