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天四奇

看厭了人世的紛爭傾軋,去細賞一下鳥獸蟲魚的世界如何?從臺北直往南方飛,飛了約七千公里,飛到南半球的澳洲、紐西蘭,那裏的山川景色令人稱奇,民俗風物令人稱羨,珍禽異卉更令人賞心悅目,這次的南天之行中,給我印象最深的,首數禽蟲的世界:無翅的螢火蟲、彩虹鸚鵡、無尾熊與家族型的企鵝群,成為南天四大奇觀。各有不同的娛情趣味。

一 螢火如靜僧

在紐西蘭南北兩島,各有一個地穴,由地下泉水鐫裂成通道,通道石壁上倒懸逆生了眾多奇形怪狀的鐘乳石,這種地穴世界各地並不少,稀奇的是地穴中有特殊的生物——無翅的螢火蟲——使黝黑的地穴一變而為燦爛的星空,這奇觀可能僅有紐西蘭才有吧?

進入羅吐羅阿附近的螢火地穴,入穴處被諄諄告誡:不準講話、不準抽煙、更不準鎂光燈攝影。據說大聲講話會嚇死螢火蟲,何況其他污染與科技的騷擾?如此嬌弱的生物,難怪只有在人煙稀少的此處才能倖存了。

隨著石級迴旋而降,穴內常年氣溫為攝氏十二度,美國的呵微地穴常溫為十一度,深一百五十六呎,這裡氣溫高一度,深度可能淺一些。沿路有微黯的燈火引導,我們先進入黑暗一窟,待瞳孔稍為適應,有人發現洞頂出現一點微弱螢火,用手輕拍同伴,指示光點,螢火忽然熄滅。不久又有人發現洞頂有二點、三點、五六點,一有聲息,光點就立即減少,害得大家幾乎要摒住呼吸。

洞穴深窪低濕處,微光照射,有千千萬萬螢火蟲的垂絲,像漁翁曬網似的,垂絲長短連綿,配合螢火熠熠,以誘引蚊蚋作為牠們的食物。我記起《大戴禮》中秋日八月,有「丹良」進食「白鳥」的記載,「丹良」就是螢火蟲的一種,「白鳥」就是「蚊納」,蚊納有翼,為了好聽,就叫做白鳥,看來「螢食蚊蚋」是古人已知道的,然而古人也見過這種吐絲捕蚊的螢火蟲嗎?引起我的好奇。

洞穴愈走愈深愈下降,螢火就多起來,降到窟穴下的小河邊,坐木船在穴中遊河,船在洞窟石壁中攀索牽行,哇,長長的洞頂,整片整片,星河燦爛。當螢火密集起來,藍白色的燐光反而後退得較遠,沒有螢火的斑斑黑色巖塊反而被白光所烘托,明顯地向遊客垂凸下來,塊塊黑斑像近身的樹影在星月下從頭頂移掠過去,石窟成了深林似的,「風動花林生野火,池搖雲影度繁星」,傳統對螢火形容為「晶熒林際,的爍池中」,場面嫌小嫌弱,而這裡的整個河道上空像橫著珠彩碎影的銀河,不時舷近崖壁,銀河群星逼近眉睫,淡淡的獻光像鑽石庫,像水晶葡萄串,神奇幽幻,早不是古人以拋殘照夜的明珠、點碎秋燐的鬼血,所能形容的了。

螢火蟲在中國有許多傳說,說螢囊可以照書,事實上這洞中數萬盞螢火光點,哪裏能照書?又說用羊皮裹了螢火,置放路邊,可以嚇住馬蹄不敢向前。用螢火做成丸子佩在身上,使敵人的亂箭都射不中,種種傳說,大概都是由於螢火的色幽光幻,才聯想成許多無稽之談吧?

我則想像這些螢火蟲,不眠不動,真如琉璃淨土中的靜修菩薩,頭戴光環,一語不發,在石窟幽冥中靜坐參修了億萬年。古人也寫過螢火是「歷落親人冷,飄零出世輕」,這些出世的靜修僧,把自身混同在淡淡的星光裏,終身是漫漫長宵,一直過著「入暗室而不欺」的修行生活呢!

二 彩虹「時樂鳥」

鳥不在籠子裏,鷗波出沒,不易觀賞;鳥如真在籠子裏,汲汲勞生,也真不足觀賞。

在澳洲布里斯班附近,有一座嘉林邊鳥園,有許多彩虹鸚鵡,任其在天空自由飛翔,不用籠網,卻能時時親近人群,飛到你手上頭上親一親,如此賞鳥,人鳥盡歡,也是一奇。

這些鸚鵡,翠衿紅嘴之外,胸前都有黃橙紅紫各色羽毛,形成一環佩巾似的,所以叫做彩虹鸚鵡,體型嬌小,也不學人語,來去敏捷得像燕子,傳統那種「鸚鵡才高卻累身」的感歎,在這兒是用不上的。

鳥園裏其他珍禽不少,有的隱於籠網一角,有的臥於花影深處,但大家顧惜的,反倒是飄揚於雲際,往來自由的鸚鵡,對於鳥,每個人都是嚮往那分「雲心瀟灑」吧?

鳥園中備有小餐盤,其中放置一些蜜汁的吐司麵包碎片,每人手執一盤高舉在半空裏作為招引,但見一陣風翎過處,飛來了千百隻彩羽,發出金鈴般的噍噍唧唧聲,將人的手臂作暫歇的枝枒,將人的頭髮作臨時的巢穴,一時十鳥在手,五鳥在頭,誰都處身於花頸彩毛之中,但聞巧舌慧心,吵聾了耳朵,這幕盤中爭食的奇景,使鳥聲喧嘩就在耳鬢近處,儘管鳥爪鉤破了皮膚,鳥糞弄污了衣衫,仍令人驚喜十分。

若有人想輕撫一下鳥身,一鳥驚呼,千鳥振迅而逝。忽然林疏無影,花靜無聲,久久不見半點蹤跡。當然,牠不會讓人長久失望的,沒過一會,又像天女散花似的,片片彩色的花瓣,又繽紛萬千地撒下人群中來了。

這種經驗和《列子》中記載的那位「好鷗者」一樣,每天到海上隨從千百鷗鳥一同遊樂。絕無機心,所以鷗鳥也來親人。有一天他的父親要求捉一隻回去把玩,鷗鳥便「舞而不下」了。歐美先進國家,對鳥都只有愛心,沒有機心,鴿子或海鷗常依人覓食,這裡的鸚鵡也不必過「玉鎖閒拘束,金籠不自由」的生涯,鳥人同樂,不正是黃山谷希望的「此心期與海鷗盟」的赤子境地嗎?

我又想起唐明皇時曾有五色鸚鵡,從南海貢來,或許就是這種彩虹鸚鵡吧?宰相張說依據《異物志》,認定這種南方不同品類的鸚鵡,須在天下太平時才成群出現,故叫做「時樂鳥」,唐代盛世時被視為「聖瑞」呢!想想今日的澳洲紐西蘭,可說是太平盛世,人民只講休閒尋樂,處處歌舞昇平,難怪這群「時樂鳥」時時飛來尋人作樂。

三 樹熊是睡仙

到澳洲去,誰都是準備好熱情的胳膊,要抱一抱無尾熊的。無尾熊又叫樹熊,桃形的小臉上有棕色的圓眼珠,黑色的方鼻子,兩耳招風而且毛茸茸的,有爪而不抓人,全無攻擊性,加上動作緩慢,秉性懶散,沉默無聲,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教人憐煞。望見牠時只顧睡睡睡,永遠是睡不夠而愛做夢的嬌嫩模樣,真像睡仙,誰不想將睡仙抱一抱?

雪梨墨爾本兩地都有樹熊保護區,去桉樹林中尋找棲息的樹熊,也是一樂。而雪梨的野生動物園則特別准許抱著樹熊攝影,攝影棚內由三位養護人員各抱一隻樹熊,真樹熊出場時都抱在另一隻假樹熊的背上,授受給陌生人,就不怕生而有安全感。遊覽者排隊在等候樹熊被暖暖的交付到自己虛張的臂彎中來,抱緊那假樹熊,呵護著真樹熊,那一握一抱,皮毛體溫的觸摸,有著無比的溫馨與滿足,飛了七千公里南來的疲倦,就在這場與樹熊的約會時倦意全消啦。

養護人員不時將手中的三隻樹熊,抱進隔壁休息樹叢中去替換。樹熊照了一陣相,便去休息間裏打盹,我偷窺一下休息間裏的十幾隻無尾熊,早把窗外的人潮跫音遺忘在夢外,隻隻很快便入睡。令我想起《神仙傳》裏的夏侯隱,在登山渡水時,照樣鼻鼾不停,閉目美睡,居然尚能邊睡邊走,從不蹉跌,因此贏來了「睡仙」的美名。

人中有睡仙,花中有睡荼蘼睡蓮,獸中有睡獅與睡樹熊。睡獅給人不振作的惋惜,仍賦予入世的狂想。而這睡樹熊則給人「心若枯禪,情同止水」的感覺,安分隨緣又懶於應付世情,像個澹泊的隱者。人若懶於世情的應對,必然進入「無羨無援,無榮無辱」的出世境地了。

我望著只想愛睏的無尾熊,一言不發,悟出「萬言雖萬當,不如一默佳」的道理,人間擾擾聒噪何為?不如再睡睡。陸游詩說:「春濃日永有佳處,睡味著人如蜜甜。」在八方擾擾之後,誰都會明白只有睡味特別甜如蜜了。想著想著,對樹熊油然生出幾分羨慕之心,學學樹熊,才知道睡獅遠不如樹熊幸福,獅子太顯赫厲害了,顯赫厲害其實是一切痛苦與悲哀的來源,讓人怕遠不如讓人愛呀!哪能像樹熊一樣,省下一生中與人周旋角力的麻煩,欲淡而心虛,根本不明白什麼叫做失眠,自然也無須歎息什麼「還山古有萬千難」了!

走出攝影棚,附近樹上都有無尾熊在睡覺,躺臥的枝椏,往往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牠們不驚不畏,我相信樹熊的夢裏不會是什麼十洲三島、四海五湖,更不會有什麼虎嘯猿啼,憂讒畏譏。真正的睡仙,可能連個夢也只是一片混沌空白罷了!

四 愛家的企鵝

由澳洲最南端大城墨爾本,再往西一百多公里的菲利普港附近,是神仙企鵝的老家。對於這種以南極冰洋為主要活動區的生物,在中國古書中似乎從未提及,所以我覺得新鮮、陌生而好奇。

海上的企鵝外出終日,總是在傍晚六時至八時返回陸上的巢穴來。我們在附近享用了龍蝦大餐,等候夕陽西沉,暮靄四起,才踏上海灘去看企鵝。一到海灘,大出意外,原來這裡以木板架成曲折漫長的步道,沙灘上一排燈火高懸極亮。燈下的梯階上早已坐滿了賞鳥的觀眾,眼尖的指著前面昏黑的浪花中出沒的小點點,在頻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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