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仙堂的沉思

日本京都,是文化古蹟匯萃之處,樓塔相望,鐘磬相聞,寺廟宮院,比鄰而立,著名的有數百處,其中最令我徘徊難去的,要數貍谷山下白茶花開遍竹籬外的「詩仙堂」了。

詩仙堂的園林,小而精緻,大抵日本園林的特色正在此,銀杏的黃、楓葉的紅,間有翠松蒼柏、赭石紫苔,秋景特殊的斑斕。詩仙堂有所謂「凹凸窠十境」:石級竹籬為「小有洞門」,有隱士柴扉的遺風;主建築前有「老梅關」,玄關特大,迴廊四繞;中間是「詩仙堂」,向南採光,是隱士讀書的地方;堂上方有一小樓,開軒可眺望秋山紅樹,詩思不絕,叫做「獵藝巢」;園林下方築「嘯月樓」,四周沒有高樹,正可賞月;園中有流泉叫「膏肓泉」,有瀑布叫「洗蒙瀑」,命名都從《左傳》、《易經》中取來。臨池有「躍淵軒」、「流葉洦」,池旁是香楓秀篁,雜花盛開,叫「百花塢」,小小的園庭裏,以文化名目嵌鑲出它的風雅。

令我徘徊再三的,倒不是園林中有此十景,而是詩仙堂上供奉著三十六位中國的詩人。「詩仙」原來不是指園庭的主人——十七世紀的日本漢詩大家石川丈山——而是指中國漢晉唐宋的三十六位詩人,每位詩人都畫著肖像,高懸在正堂的樓閣上方,是石川丈山及其詩友們朝夕崇拜的對象,這三十六位詩仙是:

蘇武、陶潛、謝靈運、鮑照、寒山、陳子昂、杜審言、杜甫、孟浩然、岑參、王昌齡、劉長卿、李白、王維、高適、韋應物、儲光羲、韓愈、柳宗元、劉禹錫、白居易、李賀、杜牧、李商隱、盧仝、靈徹、林通、梅堯臣、歐陽修、邵雍、蘇軾、黃庭堅、陳師道、陳與義、蘇舜欽、楊萬里。

選定這三十六位詩人,據說是經過許多日本的「歌仙」詩友共同的意見,不但唐詩與宋詩並重,而且像唐詩三百首中不選的「鬼才」詩人李賀,日人也早就推重了。每位詩人肖像上端,並各載代表作一首,如白居易就選了他的王昭君詩。

在異國的蓬萊島上,竟有一座如此的古建築物,在紀念中國的詩人,令我覺得十分親切與驚訝,也不禁聯想起一個古老的故事:

遠在白居易的唐代,有一位商客在海上遇到颱風,船飄了一個多月,飄到了蓬萊山,看到「門宇聳秀,珍器爛然」、「玉台翠樹,光彩奪目」,細看院宇門廊,皆有名號,有一處竟是「白樂天院」!這位商客後來歸國,向浙東觀察使李師稷報告,李師稷就把這件奇聞告訴白居易,說在海外仙島上,早已造好紀念你的仙院了,就等著你去享受啦!白居易聽說後,便做了二首詩作為回答:

近有人從海上迴,海山深處見樓台。

中有仙龕藏一室,皆言此待樂天來!

吾學空門不學仙,恐君此語是虛傳,

海山不是吾歸處,歸則須歸兜率天!

這則像是離奇荒怪的故事,卻見載於《詩話總龜》、《太平廣記》及逸史,而且白居易真的有詩作證,倒不像一般小說的無稽之談。海島上有仙龕,紀念著白居易,今日看來,這事果然成真,在白居易生前,有人能料想白氏的盛名合該如此嗎?或者果真有「時光隧道」能教人窺見嗎?

不過白居易詩裏,並不以這項傳說為傲,他說自己是學佛的,不學仙,滿心喜足,死後的魂靈不該歸到仙島的仙龕去,而應該歸到彌勒菩薩的兜率天去才對!

不管白居易身後去了哪裏,在日本這個蓬萊三島上,至今命名為「白樂天」的飲食旅遊豪華店,還真不少。當年白居易的<長恨歌>裏寫:「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飄緲間」,竟使日本變成了這座仙山,而楊貴妃居然來了日本,成了這「海上仙山」中的觀世音菩薩呢!可以想見白居易的身後,對日本的影響有多大。

然而,我在詩仙堂中,也不可太沉醉,歷史的光澤在時間的長流裏消褪,歷史與現實早有了很大的差距,試看泉湧寺旁的楊貴妃觀音堂,已成為偏僻的一小角,觀光地圖上也不標註了。堂前的「貴妃櫻」,也成了平凡的一小株。即使詩仙堂裏的這三十六位詩人姓名,在日本人早已不熟悉,幾經漫漶重描,孟浩然已成了「孟浩」,「然」字已然奪漏。楊萬里的「楊」字已失,「萬里」二字也描得不清楚,好像是「苗某」,楊萬里還是我猜想的。由此也可以推想中國文化在日本,畢竟是式微啦。但是中國文化中講信守禮的精神,已融入日本人的生活,而以風花雪月為名的各種雅興,倒已遍及日本人起居飲食的每一小節中。

由詩仙堂裏逗起我遐思的,當然是中國文化問題,漢詩與漢字,尤為我所留心,許多寺廟門前張貼些詩偈之類,毛筆字寫得仍很好。難得的是電視第十二台,在晚間七時半的黃金時段,居然播出「漢詩紀行」節目,那天先播杜甫的春夜喜雨詩,畫面播出四川成都的杜甫草堂,並以牡丹花裝襯每一句詩,江守徹用日語朗讀詩句,日本詩調配合了胡琴所奏的新疆民謠,好美好美。

接著又播李白的靜夜思:「床前看月光……舉頭望山月……」和我國流傳的「床前明月光……舉頭望明月……」並不相同,原來我國俗傳的句子,反倒不是古本,是明清人所改,唐詩三百首所採用,而日本播的反倒是李白集的原文呢!臺灣電視也播過這首詩,不敢照古本播,怕引來太多電話質詢,只好從俗,而日人在這方面節目做得用心,而且在臺灣幾乎不可能在黃金時段,拿來做古典詩欣賞節目的。

漢字方面,一樣搬上電視,NHK電視台,在晚間八時廿分,也推出「漢詞猜謎」活動,把漢字漢詞趣味化,如猜「迷你裙」、「柯林頓」的含義為何之類,表演極為活潑,照樣爆笑不停。又有「象形文字」節目,主持者居然是位西洋長相的,將中國文字學通俗化地解釋。文位元組目中有猜「犇」、「晶」、「聶」者,有猜日本字「笹」、「噺」、「馿」者,有猜「徒然」一詞在日本各地的含義不同者,中文請日人猜,日本字有請中國人猜的,猜著猜著,居然還翻出一六○三年刊印的日葡辭書來做解釋的證據,猜對的人請書法家現場揮毫贈「快樂」二字做獎品,如此咬文嚼字、大掉書袋的文化知識節目,竟能在最紅的電視台,最黃金的時段播出,其中代表了什麼意義?值得吾人深思。

詩仙堂的玄關處,還掛著主人石川丈山的六勿銘,勸人勿輕視火、勿輕忽賊,心中的怒火或外在的燭火,連帶著賊徒,都是該謹慎地看守的。持家最該注意起床要早,進食不必精美,日常習慣要注意勤而儉,時時要注意拂拭整齊。我在抗戰年間就聽日本人說的格言:「看到一點火星,就要當作失火;看到任何陌生人,都要當作小偷。」現在又看到日本人愛整潔,每包垃圾袋都得包紮成禮物狀,方正而有稜角,清晨家家掃落葉,落了再掃,掃了又落,幾乎沒一天會厭倦,也沒一天不整潔。飲食方面,最常見的是一二根炸蝦,幾段烤鰻,與一小撮醃菜與薑片,算是頗為享受的啦,仔細想來,整個日本人的民族習性,幾乎在這六勿銘中表露無遺,而且拿去身體力行了。

詩仙堂的主人,在壯年時曾做德川家康幕府下的將軍,侯靖遠教授幾次向我說:「德川家康,就是日本的曹操。」是個「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梟雄,難怪石川丈山無法與他久處,後來退隱於園林,以講茶道詩藝傳名後世,後堂還掛著他寫的詩:「樹蔭庥屋宇,巖瀑瀉簷端,巨石沿崖峙,清涼涵生寒……」可真有點陶淵明的品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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