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三癡

在詩人中,癡於詩、癡於情、癡於國事,集三癡於一身,令千秋為之感嘆不已的,當數陸游放翁為第一!

癡於詩,陸游是將寫詩作為他生活礦藏的全部,一生最後刊定的詩是九千二百二十首,這是經過「痛加刪汰」的結果,實際創作的數字要加倍,當然是無日無詩,才能寫這麼多,他曾說「三日無詩自怪衰」,只要三天沒錘鍊出詩來,就生趣無著,自怪衰頹了!

癡於情,陸游的<釵頭鳳>,揭露了他與表妹唐琬的愛情故事,由恩愛的鴛鴦,被棒打成啼血的杜鵑,錯錯錯,莫莫莫,五十年不解散的鴛鴦舊夢,也正和八十年不解散的填胸國恥一樣,壘塊難銷,這分癡,正說明了唯有真孝子、真忠臣,才是真情人、真詩人!

最教人敬佩的,當然是他的癡心於國事,很少有人像他這樣,一生一世以反攻復國為心志的,不管客觀形勢如何改變,當時的議論如何譎變,他永遠不改反攻復國的主觀心志。

陸游出生於北宋的淮上,就像現代誕生於淪陷的大陸上一樣,不久金兵陷中原,徽宗欽宗都被擄走,政府撤退到南方,陸游隨著父親回到浙江紹興長大,從小就聽他父親與公卿大夫聊天,一談及靖康之恥,沒一個不哀慟切齒,人人心中所想,就是殺賊復國。所以他從小就堅定了冰寒火熱一樣不可改易的愛國血性,此種奉國號正朔的春秋大義,遂成為他終身堅守不變的政治立場。

秦檜主政時,正是陸游謀求考試出身的青年時期,不但因名次壓到秦檜孫兒的前面,使秦檜嫉恨,而忠義復國的詩文,也不被秦檜所喜,所以遭到明顯的排黜,而幾乎陷入危險。幸好不久秦檜死了,那時陸游已三十歲,三十歲以前即使考試被推薦為第一名,仍無分發職位的機會。

三十一歲他做了福州的小官,除了寫<釵頭鳳>外,還寫下不少長篇短詠,獨自在鼓吹復仇雪恥的悲憤詩,其實早在陸游十七歲時,秦檜與金兵早定了議和的盟誓,劃淮水中流為界,割地以外,歲歲春天到泗洲交納進貢的銀兩,朝廷之上,都是些嗜利無恥的人,沒有一個不以「畫疆守盟,息事寧人」為上策,只求互不侵犯,互相承認,所以陸游的詩,被批評為好說大話的書生習氣,大家笑他是昧於形勢,無視國情,但這些批評一點也不改變陸游的節操,大家把復國的歌聲當作反諷的笑話,陸游仍在唱著他的復國歌!

直到他四十六歲,正式入蜀做官,沿途瞻望風物,處處必觸發他反攻復國的心意,志盛氣銳,毫不受數十年來偷安江左、粉飾太平的影響,詩中寫「恢復中原,唾手燕雲」者仍佔十之五六。因為寫的文字不合潮流,乾脆自號「放翁」。

五十三歲以後,出蜀回到福建江西一帶,乃至返鄉隱居,他的眼睛並不被繁榮的經濟所蒙住,詩裏高唱收復故土者仍佔十之三四。詩人的可愛,就在「一腔忠愛心,有觸便傾吐」,管它談政治是否會損害文學?管它量不量時勢的強弱呢?

直到七十歲以後,雖然時時勸說自己「不須強預國家憂」,但一感念中原舊事,躍馬橫戈的姿勢就現出來,又寫下「乞傾東海洗胡沙」的句子,老驥伏櫪,依然是「一聞戰鼓意氣生,猶能為國平燕趙」,拳拳在抱的復國心意,何嘗減少了一分?所以到八十六歲臨終時,仍在寫:「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這是曠古的奇悲,也是曠世的奇志,教人深深敬重與感動的,就是「不識時務」的那點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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