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醫最是狂吟病

一開始會迷上寫作,當然是受了什麼「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之類名言的激勵,年輕時受到理想化的導引,遠勝於現實面的考量,所以這些高遠壯大的圖像,對年輕人來說,不但不覺迂闊,反成為心頭一幅旭日初昇雲彩五色般的美景。

隨著年歲漸長,赤子之心漸失,明白要寫成「經國大業」的文章,不是很多,愛好文學,跟經什麼國,未必有直接關聯,能否不朽,除了才氣大,還得靠機遇運氣,期望使文章聲名的長度,比自身生理的長度,長出一大截,實在很難。印刷品如此多,誰都可以出書,虛聲謬賞,真偽莫辨,誰能使作品成為「傑出卓然天壤間」的不朽盛事,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於是有些作者大搞「門派」、「抬轎」、「標榜」、「造勢」、「趕時尚」、「利用海內外關係」,費盡心力想出名,名還沒有不朽,人格卻先朽了,又何苦呢?

寫文章未必能有偉大的風雲壯圖,但我們依然迷上寫作,這又所為何來呢?

我想生命中總要有一點癡,生命才能有所寄託吧?寫作正是一種癡癖,你看作者個個「午夜一燈,曉窗萬字」,自以為寫成奇文而疾走狂叫的;自以為寫出趣事而大笑不止的;自以為寫得古雅而生吞活剝的;自以為寫得玄怪而如霧如謎的,旁人看來近似瘋子的行徑,寫作者卻視作耽樂不已的趣味所在。

你看揚雄不是剛寫完了《甘泉賦》,就夢見自己五臟六腑都翻出來在地上嗎?趕快自己用手撈回去,結果醒來大病了一年,病好了又再寫寫寫;王仁裕寫詩文,也常夢到拿江水來剖腸滌胃,清清思路。宋田誥寫文章,喜歡藏匿在深草堆裏構思,每次從草中竄出,就寫好一篇;羅屺作詩,更喜歡爬到樹頭頂上,在樹巔死去活來,一詩寫成,面色枯槁有點死人氣!寫作可真是一種癡,作者在癡裏找到了自己安身立命的所在。

寫作當然也是一種怪病,染上了難醫得很。元代有二個和尚:圓至與魁天紀,都迷上了寫作,圓至作詩給天紀道:「拈筆詩成首首新,興來豪叫欲攀雲。難醫最是狂吟病,我恰纔痊又到君!」寫作是難醫的病,好像還有傳染性呢,我剛病癒,你又發作,寫作病一發作,有時連死刑都不怕,所謂「寧使天下皆曰可殺,不忍使吾言不傳」,這種膽大狂妄病真是無藥可醫!但偏有作者認定作品就是生命全部的意義。

寫作成了一種癡病後,也自有其好處,得了寫作症,就不再得寂寞病,而能享受寂寞了。群聚遊蕩或呼朋喝友,畢竟是年輕人的事,人到中年而仍耽樂於酒肉朋友堆裏,只想酬應閒聊的,大抵都不會有精神世界,這種虛假的熱鬧正顯示生活的貧血與空乏,人到中晚年而不能寧靜地寂寞,從而挹取自在自得之樂,是非常膚淺的生活。

再則迷上了寫作,讀起書來就不再是純消遣,生活也特別用心,因為寫作像工廠出貨,出貨既多,原料的輸進必然要相對增加,而讀書與生活,就是寫作的原料與營養,所以一般人喜歡殺時間的無聊書,寫作者要讀的書大大不同,他慧眼獨具,涉獵極廣,專能識別哪些是對寫作有益的補養品。

迷上了寫作,隨著年歲愈增而愈見到寫作的好處,許多人面臨退休而惶惶不安,好像一下子就失去自己的舞台,連同會失去自己的角色與尊嚴似的,但擅長寫作者就不同,人生的閱歷豐實到退休時分,正進入巔峰,而分配給寫作的時間也會因退休而更為充分,清代的儒者都互相勸勉「五十歲後寫大書」,因為退休後正是步入一生中最大的豐收季,閱歷既豐,讀書又多,正是寫作的好時節。

迷上了寫作,連隱居到舉目無親朋的國度去,也不用怕沒事做,一到風光綺旎的陌生地,只要紙一疊、筆一支,縱橫萬里,上下千年,就有做不完的心愛工作。你看:除了寫作,誰能一面遊山玩水,周遊列國,一面就算是在做美好的工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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