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驕傲

一個青年若立志做詩人作家,讀到那句「千首詩輕萬戶侯」的詩,一定感到強烈的心弦共鳴,確認於一生中若能創作好詩一千首,此生的滿足,遠超過功業彪炳的萬戶侯。

古代知識分子只有一條出路,就是做官,而萬戶侯又是做官紅極發紫的巔峰,所以拿萬戶侯來和文藝成就相比,這萬戶侯是代表著人生一切的輝煌顯赫而言的,尚且比不上寫詩文的成就感,由這裡也可以窺見作家的驕傲。

或許有人會笑說:這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酸氣沖天,或是吃了檸檬硬說檸檬甜的言不由衷。這些訕笑是由於不曾獲得過寫作的快樂吧?人生的歷練一番又一番,寫作的進程一境又一境,樂此不疲的文學志士前仆後繼,接力不斷,甘心以寫作為終身職志者比比皆是,官職未必能改變其初心的。

偶爾讀清代李懷民、吳紹田兩位的詩,這兩位在文學上不算太有成就的志士,不也有著相同的堅持嗎?

一位說:「思入如中病,吟成勝拜官。」詩思一深入,人便像著魔得病一般,妻子呼喊也聽不見,但一旦有好句吟成,內心的喜悅雀躍,便勝於新拜官職呢!

一位說:「花綻逢良友,詩成勝好官。」天下的樂事,就數花開的季節,能巧逢良友,這時互贈一首好詩,真是勝過好官多多。

清人寫詩既沒稿費,科舉也不比賽詩,吟詩雅事完全與生活實用無關,居然仍癡傻執著如此,為什麼作家們都認為寫作勝過拜官呢?

最淺顯的例子就是,做官的人一入台閣,也個個喜歡出版幾本書來臉上貼金,但這種「以官為文」的書籍,只想標榜自己,迎福取寵,這些書籍大都是東送西送,無人要看,被束在高閣上,更無聊的是槍手代打,花錢買稿,所謂「於官愈近,於詩愈遠」,哪裏能與作家流傳風行的詩文相提並論呢?

除此之外,文章勝過好官,還有三點可說:

歡喜勝過——作家不必顧忌「遇合」的問題,只求抒發快樂即可。著書立說,有時破解了千百年已成的公案,有時創發成千百年未有的語言,眼空四海,鞭撻萬古,雷聲電舌,筆墨生光!那分透達、豪快與歡喜,與做官的委曲、隱忍、瞻前顧後、事事求萬全是完全不同的。

靈秀勝過——在作家看來,天地乾坤的清淑持正之氣,都薈萃宣洩於人類身上;而人心的虛靈明秀之氣,又都薈萃宣洩於詩人作家的筆下。天地間有一種聲光是決不能僥倖獲得,儘管百事都可僥倖假裝,只有「寸心獨出」的詩文是無法僥倖假裝的,學人的文章得天地之正,才人的文章得天地之奇,儘管所寫的只是風聲月韻、林籟溪鳴,但詩人那雙眸慧彩、一片靈光,是天地間最靈秀的寶貝,古人說「藝之極精者皆神人也」,把文章藝事比做神明呢!

長壽勝過——誰不喜歡「長生久視」?人不能長存,就希望姓氏長存、聲名長存。官職再大,能存姓氏聲名的已經極少。但作家詩文長存,不但存姓氏聲名,更能長存其慧業與精神,文章千年,人亦千年,古語說:「存則人,亡則書」,書存等於人存,心意因之而長生不死。所謂「文高不死死猶生」、「人間真壽有文章」,官職只有頃刻的光亮,而文章垂於天壤,千秋萬世,皎皎與日月同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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