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無用?

孩子們發現我的案頭總有一疊用過的廢信封,像《光華》雜誌的牛皮紙信封,紙質極堅靭,像《聯合文學》雜誌的防水信封,造型經過特殊上膠壓邊,我每次小心拆出雜誌後,老捨不得丟棄那完整如新的信封,一疊疊在案頭備用。

有時我在上面加貼個地址簽條與郵票,就可再用第二次,若是舊信封已被大字占滿,我就把舊信封拆平,翻折過來黏成另一面的信封,又用第二次。但是我寄出的大信封,總不如各界寄來的多,於是舊信封愈積愈多,早已盈尺,除了有一次被郵局人員告示:「蓋過郵戳的信封不得再用」外,便是令孩子們不解:「新信封都用不完,為什麼收藏舊信封?」我告訴他們:「這一代的你們太幸福了吧?新書一看就扔,何況舊信封?我是從物質匱乏的時代活過來的,總是惦記著惜福。」

孩子們又發現我很會燒菜,燒青江菜時放一些甜麵醬,燒長豇豆時竟然配上滾刀切的大黃瓜,還會用麵紛自己汰出新鮮麵筋來包酸菜肉屑,偶然露一手,都不是媽媽的家常菜色,孩子們覺得爸爸有一套。

前幾年去菜場,看到比芋頭白,比荸薺圓的新食品,我卻知道是「慈菇」,問我怎麼吃法?我說切片炸黃撒上鹽吃。新近一次在加拿大菜市場見到一種像生薑,卻比生薑軟,皮赤黃色,手指般一段段的,我又知道那叫「生地」,問我怎麼吃法?我說蒸熟也可以,最好是埋在帶火的草灰中煨熟,味道最美。孩子們驚訝地問道:「為什麼我們都不會炒菜,連菜名都叫不出?」我又說:「這或許是這一代的你們太幸福吧?我所以會,是從小就離開了媽媽,被柴米生活逼出來的。」

於是我舉例說:你們看左手與右手,這天生一模一樣的兩隻手,右手被逼著拿筷子、拿筆、拿斧頭、扣扳機,從寫字到砍柴,從吃飯到殺人,樣樣都讓右膀去勤勞忙碌,它養成了好動的習性及精通各種瑣事的能耐,而左手則偷閒過了一生,只會揮霍,落得一無所長,笨拙地做做右手的幫傭而已。

右手之所以好動能幹,全是實際生活逼的,如果我們一開始就逼左手,左手豈不一樣可以拿筷子拿筆拿斧頭與扣扳機?美國人不重視左右手的硬性教養,任由天性發展,善用左手的就大有人在,我曾在舊金山漁人碼頭,參觀過一家「左撇子店」,裡面的剪刀、手錶、皮帶、襯衫扣……都為左手設計,可見右手的能幹,不是天生的,左手的偷閒懶做,也不是天意命運如此。

我要孩子們從左右手的啟示裏,明白一個人的習慣與才藝,往往是環境生活薰染而逼成的,試煉的機會愈多愈早,就愈能幹。用過的信封還捨不得丟,這種習性或許會造成今日郵遞的不便,但惜物惜福的心意仍是對的;大男人也能主廚燒菜,這細微的「才藝」在速食文化普及的現代,也許愈來愈不切實用,但因少小多難,反而多能「鄙事」,這種道理仍是不變的。

當然,這一代的幸福少年,也不必怨艾磨練機會太少,只知坐享現成,而自甘成為無用的「左手」,一代有一代的試煉,這一代的幸福少年,幼年就接觸電腦電視,如何廣泛接受新資訊、利用新資訊,並駕駛汽車飛機乃至太空梭,在各種機械結構的瞭解及掌控上,必然比上一代更幹練更傑出,只要不怕磨練,一樣會成為多能的「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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