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與閒

上天的安排很奇妙,大到如鵬鳥,經營的空間極大,一飛三千里,夠它勞苦的。小到如螞蟻,狩獵的範圍很小,迴旋往來,也夠它忙碌的。在人世間,有的豪傑如鵬鳥,有的庸人如螞蟻,無論豪傑與庸人,無論是為天下萬世在盤算,或為一己私利在打拚,幾乎個個急忙得如火燒,想找個身心優閒的人,還真不容易。

所以俗語說「偷閒」,難得的「閒」是從匆忙的勞生中去「偷」取的,「偷得浮生半日閒」,必須是個機伶巧慧的人,靈性還不曾完全被物慾所埋葬,他能用巧取密伺的方策,向繁忙匆劇裏,扒手一樣的,偷來了半天的空閒,回到山水林木的清華天地,重溫一場煙波之樂、晚霞之樂。然而「天下能偷閒者少,世間自討苦人多」,懂得偷閒而笑呵呵的人不多,多的是勞碌憂愁自討苦吃的。

從前就有人問智舷上人:「人生世間,總是忙多閒少,怎麼辦?」上人回答得好:「忙閒並沒有定位,善處其間,忙時也就是閒境;不善處其間,閒時也會是忙境。」所謂善處的人,身忙而心不忙;不善處的人,身閒而心不閒。應付忙與閒,要善於調適心境。

又有人問雪庭上人:「煩忙的塵勞間,如何能有閒做工夫呢?」上人也回答得好:「懂得做工夫的人,就像秤,隨著前來秤的東西而輕重低昂一番,秤完了就完全放下,只要秤錘握在手裏,不必拒絕秤物,不必等到有空閒才做工夫的。」

二位上人應付忙閒的策略,都主張「心」不隨著「境」轉,心能放下,才能獲得「一任人忙我自閒」的樂趣,不然「一絲未斷,萬念紛集」,就整日在塵網中顛倒旋轉啦!要心放下,常常得想一想:何必為了別人眼中的榮枯貴賤,逼得自己心裡甜酸苦辣一團糟呢?

明人陸寶的《悟香集》中有一首<忙>詩寫得妙:「魚魚鹿鹿總飛蓬,世事如環始復終。一戰正酣戈返日,千言不了筆生風。瘏添手口渾非我,白盡頭顱尚在公。無數輪蹄爭要路,有人冷眼笑山中!」唉,世上人與人相推擠,事與事相勾聯,一端未了,一端又起,打拚爭辯,弄到手上嘴上生了瘏瘡,忘了究竟是為誰在忙?頭髮白光了,還戀棧著官職不肯下台,當無數的車輪馬蹄在搶肥缺搶好位子,只有一雙慧眼冷眼,在山中暗暗偷笑呢!由此可以明白:閒的人,可能是高瞻遠矚、大放眼量的人。閒中他自有寄託,自有看法,所以能偷閒而心情悠哉,不至於汲汲惶惶終日,是由於他有廣泛的興趣與芳烈的隱士個性。

清人查善和《東軒詩稿》有一首閒詩寫得好:「人貪財貨我貪閒,人愛簪纓我愛山。財貨止供妻子樂,簪纓空惹友朋攀。閒中日月真消受,山上煙霞少禍患。若比買臣身富貴,且容遲我十年間。」「閒」比財貨好,「山」比官職好,財貨讓妻子快樂,卻讓平靜的人忙了起來。官職讓朋友攀附,卻讓熱衷的人發狂起來。那裏比得上閒中的歲月是真享福,山上的煙霞才毫無禍患?朱買臣歷盡艱辛後的富貴,在宦場中逢迎打滾,厚顏無恥,就算在波瀾疊起中保住了祿位,人冉冉老矣,遠不如我十年的休閒生活呀。

閒中享的是什麼福呢?曾勸曹雪芹喝酒著書的滿清老人敦誠描寫道:

荒僻的田野,青松蕭蕭,白石峨峨,那是閒境。

澆澆花,整整草,餵餵魚鳥,那是閒情。

登上高峰看遠景,倚著欄檻看波瀾,那是閒興。

泡一椀茶,燃一爐香,佛像前插幾株花,那是閒心。

窗明兒淨,磨磨墨,臨臨名帖,那是閒事。

北窗下一張臥榻,夢裏也全是流水空山,那是閒夢。

有閒客來了,談談詩文,飲三杯酒,大聲說話,那是閒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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