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是學問——深邃的藏書庫

中年時期看詩,詩是書庫,知識的寶庫,詩裏可以拈出處世哲學,也可以拈出民族學、語言學、史地學,當然更有美學、聲韻學……大部頭詩的總集本身,活像一座圖書館,可供各種學術角度去研究。詩本身是藝術品,眾多的詩就成為藝術史的最佳資料,到了中年,才覺得詩不僅可供你創作,成為詩人,更可以供你研究,成為詩評家。

要做一位詩人,只要熱情於創作,一頭栽進詩裏,終日覃思冥想,甚至閑逛冶遊,或歌或哭,全憑直觀,一心忠於生活,抓出敏感的巧思,就能創作,這工作頗適合年輕的心靈。

要做一位詩評家,則必須頭腦清晰,目光犀利,冷靜客觀,統觀全局,不但要忠於作品,更要有洞燭作品幽冥的理解力。詩的批評鑑賞被推許為詩的二度創造,這二度創造的天地有著多方面詮釋的可能性,內涵極為廣大,全看詩評家本身的素養智慧如何,依憑積學的能耐甚大,所以這工作頗適合中年後的學者。

隨著年齒的長大,工作的專業,閱歷的廣深,詩成了每天親近的夥伴。讀自己的詩,也讀別人的詩,改自己的詩,也改別人的詩,分析自己的詩,也分析古人的詩,眼界漸大,思索也漸深。

讀罷唐詩,也讀宋詩,發現一代有一代的詩。唐詩雖沖融渾灝,壯麗可喜;但宋詩亦議論縱橫,深刻而老成。即使元代詩輕利嫻婉,還是十分醇美的;明代詩靈性復甦,常能自吐英華;清代詩更是典雅閎深,學力深厚。再上溯漢魏詩的樸茂秀朗,氣韻高邁,六朝詩的流麗穠艷,雕飾工整,每一代的詩都有詩評家剖析不盡的妙處,也有詩人借鏡不盡的典範。年少時愛雕飾,年長後愛疏淡,閱歷少時喜寫情性,閱歷多時喜析事理。志氣新銳的多欣賞其才思,學問老成的多欣賞其格律,就像朝陽暮霞,春蘭寒梅,各有不同的美境,不同的樂趣。

如果說做詩人是翻觔斗的孫悟空,那麼做詩評家就得是如來佛掌,別有樂趣。因為詩人可以想到什麼寫什麼,有的從天外飛來的妙句,有的暗用前人的典故,出人意外,任情採擷。但詩評家就必須在知識方面超出詩人甚多,才能把詩意一一掌握,對於胸羅萬卷的大詩人,詩評家的難度當然就更高。

做詩評家不但需要自己的文學理論體系,更需要具備史地、語言、版本、社會思潮等各方面的學問,一般來說,詩人自身大抵缺乏這些能力。詩人往往並不擅長於說明其想像經驗。所以西人麥考萊曾說:「優秀詩人也即是不合格的批評家,這一點,事實上可以說是個普遍規律。」當然,反過來也一樣,詩評家也常常成為不合格的詩人,兩者需要具備的條件是不一樣的,能兼備兩種長處的更是鳳毛麟角。

所以做詩評家即使不比做詩人難,但也決不比詩人矮一截。我記得夏洪基在《讀書筏》中就認為「注詩比寫詩更難」,詩人隨手寫到哪裏,詩評家就要知曉到哪裏,悟性要強,學力要深,若非博學精思,如何能「以我仰合古人」呢?並且必須做到「己見不立」的客觀,「人相不留」的公正,「虛其心」的不武斷,「沉其思」的深入冷靜,做一個像樣的詩評家,自有其難能可貴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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