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是情話——聖潔的御花園

少年時期看詩,詩是情話,甜美的情話。即使失意時看到的花朵,乃是濺淚的眼神,依然是甜美的情話。多疑時看到自己的熱情,正是滑稽的疾病,也仍然是甜美的情話。

「最愛的,你不要這樣盤問:為什麼我又寫信給你?本來我是沒有話說,祇求有東西到達你的手裏。……」哇,好美的詩,正合稚嫩的心靈,抄下來,抄下來,卻忘了抄作者,這好像是歌德的詩吧?

「為了愛情才有這長夜。但白晝歸來卻不肯少假,我們將不再徜徉,在這明媚的月光下?……」長夜未央,愛也方興未艾,月光如此,詩句的一音一節又如此迷人,能不抄下?這該是拜倫的詩吧?

少年時代,一腦子歌德、拜倫、雪萊、拉馬丁……一句句動情的節拍,曼妙而難忘。詩的世界在少年的想像中,是一塊樸茂隱密的處女地,等待著愛去開發。那世界好像是從星星那方來的,如是純潔而沒有絲毫世俗味。又好像從樹梢風的私語那方來的,如是自言自語、又驚又喜。又好像從海邊貝殼那兒來的,教人徹夜諦聽著遠方的海潮音。

記得那時候筆下所寫的也全是不帶人間煙火氣的句子:

我在夢的邊緣栽滿星星與花朵,

總祈使你從那邊來。

……

我在寂寥而幽暗的期待之中像貝殼,

自娛著霓紅的彩暈。

……

其實那時候只是對愛情充滿著憧憬而已,社會如此保守,感情如此純正,思想如此高貴,男女之間連話也沒說幾句,敏感的年少心靈,就把單純的友誼,反覆加上精細的權衡分析,自我沸騰起來。心中真有多少憂慮棲息著呢?真有多少隱祕的苦痛呢?要有,也只是些青春輕柔的喟嘆罷了。然而由於心底有極為豐富的美的泉源在迸湧,一遇到情詩,極其感染作用,讀到狄瑾蓀的「我隱身在我的花朵之中,它在你瓶中枯萎!」真是愛不釋手,吟詠百遍也不膩。讀到布狄倫的「智有千眼,情僅一目,但生命之光,與愛情同結束。」也禁不住同聲浩歎,無病呻吟起來。當然,在中國傳統詩裏,也特別鍾情那些「身無彩鳳雙飛翼」、「人面不知何處去」之類描寫情感的句子,少年的時代,詩對我有神奇的吸引力,使我有終身許願給它的衝動。

少年時代看詩,像是聖潔的御花園,萬紫千紅,不染一塵。私心對愛嚮往而渴慕,又似懂非懂,所以讀詩最服膺那種雅潔無匹的情懷。一遇感情上無法明說的時刻,無從表達稚嫩的真誠給對方,最好的宣洩方法,就趁將感情揉捏凝結成一首首的詩。

有人統計過:「世上十分之九的詩作都是出自不足三十歲人之手,而其中相當一部分又是二十五歲以下的人寫成的。」這是西方人的統計,可見年輕時代愛新詩,是中外共有的現象。又有位哲人勞埃德說過:「詩歌和愛情是緊密相連的,像手和手套一樣。」年少的時光,誰不相信這句話?墨水裏調入了假想的愛情的色度,才有寫詩的衝動,期待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為它快寫十萬行熱血淋漓的新詩,大概是許多少年最酷烈的心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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