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多奇想

世事是平凡的,只有詩人能讓它不凡;世情是單調的,也只有詩人能讓它多彩。在當前沉悶的世局裏,只有詩人可以刷新一下你我的視野,讓心靈到詩的別墅去渡一個長假。

你到海畔去聽濤聲,或是到松林去聽風濤,蒼蒼莽莽,澎澎湃湃,凡人也都能欣賞到的,詩人卻運用他特殊敏感的聽覺,帶你去小樓茶爐旁坐定,「偶從煮茗得濤聲」,從茶香霧色中,看壺水初沸,靜賞那鼇湧鵬飛的洪濤世界,不亞於海濤松濤之美呢!

你聽濤聲水聲,畢竟只是浪潮拍岸而已,但詩人聽來,既是召喚,又是回憶,既是戀執不捨,又是熱情高漲……「春浪太多情,聲聲打船尾」,這一長串萬里追趕、日夜不歇、打著船尾、喊著名字的春浪,竟是如此多情的追求者呢!

詩人的墨汁多半為愛情而花去,男人愛看女人,女人愛被男人所看,也是千古不變的常情。然而女人若是在身後要屢屢回頭去看;女人若走在身前,只能望其背影;若走在左右,也不免左右顧盼,忘了前頭的路況,所以男女情人同行,實在想不出情人側身的最佳位置,這時詩人忽發奇想道:「儂自倒行郎自看,省郎一步一回頭!」情人站在前面卻倒過來走,面面相對,讓男人看個夠、看個飽,省得男人一步一回頭,如此癡想真妙。

假如你聽膩了許多牢騷,什麼「文籍雖滿腹,不如一囊錢」,什麼「羞煞文章不療饑」之類的讀書無用論,即使有點同情,也引不起絲毫敬意。忽然聽到有詩人唱著:「天與饑寒亦愛才」,這種比世俗感慨深一層的想法,出人意外,原來完滿的愛情與飽足的生活,常使才子貧血,所以天與饑寒,有時是上天愛才的緣故!

至於仙人的況味,詩人是最喜歡去探索的,許多詩句都在描摹仙家的境地,什麼「多種春桃即是仙」,多種千樹紅粉的桃花,春來遍是桃花水,不是仙源又是何鄉呢?這是從景物去求仙。什麼「英雄回首是神仙」,不戀權位,壯年引退,只去陶醉湖上的明月,草堂的花香,這是從急流勇退拋開事業去求仙。但如果你既沒種桃花的土地,又沒英雄的事蹟,只是陋巷的窮小子,也能嘗嘗成仙的滋味嗎?詩人忽作奇想道:「索通人去境如仙」,只要追稅討債的人一走掉,滋味也像登仙一樣囉!

詩人玩玩文字,不費分文,趣味就一籮筐。傳說千載以來,岳飛的墓園,只准種松樹,不準種檜木,因為元代就有人警告道:「墳畔休栽檜,行人慾斧之!」恨秦檜竟連檜木也要舉斧頭劈掉,這是字義的雙關引起的奇聞。

還有一次某位鹽商忽然有了詩興,寫了一句:「柳絮飛來一片紅」,簡直不通,柳絮只可以說白說黃,怎能說成一片紅呢?有位詩人趕快替他在句前加裝一句:「夕陽返照桃花岸」,使原本「反常」的詩句「合道」了,且成為天然壯麗的畫景啦!

而元人苦悶,沒事可為,見到河水大漲,居然專玩水部的字,寫成一首奇詩:

漭泱清河漲,湍流滋浸淫。

滄溟渾灌注,濁浪浩浮沉。

洲渚津涯闊,泥沙沮洳深。

沿淮澤鴻滿,漂蕩渡江潯。

單從字面望去,就感覺水勢連天,大到不得了,管不了汪洋浩瀚,深淺沉浮,一概都滾滾沖泡,這是字形的雙關,引來了其象的奇觀。

詩在這謀利攘權的時代中,究竟還有用嗎?我覺得單憑詩人的奇想,開拓世人生活的想像空間,一語奇警,視野全新,已經是偉大的貢獻了,詩人洪亮吉曾誇口說:「吾曹生世非無益,一奇尚救世俗凡」,以奇想來救凡俗,乃是詩人的職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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