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詩境

詩,只靠紙面上吟詠,體會的意境不易深入,有時候要身臨其境,聳動耳目,受到臨場感的震撼,才明白原來是另一番景象。

在加拿大一個長滿巨松的山坡上夜宿,那木造的房屋,到了秋季,熱漲冷縮,不時發生嘎嘎軋軋的輕裂聲,從臺灣初來這兒的人,總會在床上豎起耳朵警醒地聽是什麼聲音?驀然間又乒乒乓乓,大力投物擲下的聲響,那又是什麼呢?一陣秋風掃過,松濤嘩嘩響起,天明一看,原來是松子墜落的聲音。啊,「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以前在宴席上吃松子,和葵花籽差不多大小,所以主觀的印象還以為「松子落」是灑灑雨聲樣的呢?不對,松子是連松果一齊大顆墜下,有的比拳頭還大,難怪幽人睡不著。

從加拿大隔著靜海遠眺美國的奧林匹克山,山色灰濛濛的,但山頂上白白的雪光,常年照亮著遠方的眼睛。有時海上昇起些霧氣,山像隱進了霧中的豹,在海的那端消失,但是在凍雲暮霞之上,曜曜的雪光仍是遮不住的,依然高高地橫在天際,啊,「終南陰嶺秀,積雪浮雲端」,這個「浮」字,當山嶺隱身消失以後,就特別貼切,特別的美。

加拿大緯度高,深秋的時分,下午四時半就天黑,早晨到八點才天亮,古代人沒有夜間新聞、電視節目作伴,只有早早歇息,前半夜好不容易睡飽了,後半夜如何也難挨到天亮,在月影濤聲裏整夜輾轉反側,才體會杜甫那句「客睡何曾著,秋天不肯明」的詩,雖不如長達十五小時的加拿大秋夜,也一樣漫長得像在故意與旅客刁難,考驗著愁人千迴百轉的憂心,「不肯」二字把這老人忽起忽臥、竟夕倉皇、一面難熬、一面埋怨的情狀,寫得很妙。

記得往年在美國作客,去一座峽谷公園玩,時在春雨天氣,溪谷的浪濤聲震耳欲聾,峽谷雖深,怪石嶙峋,而推擠轟擊的怒濤,竟滿溢出溪谷來,濺飛的水珠,跳彈到十丈高處,水勢真嚇人。朋友說這是晚春特有的奇觀,因為一季厚積的冬雪,到此刻一齊融化匯聚,千巖萬壑,排山倒海,讓我見識了「春潮帶雨晚來急」的驚心懾目景象。

又最難忘的是有一晚,從華盛頓連夜趕回綺色佳城,驅車在堆滿厚雪的峽谷小徑上奔跑,車有點像船在晃,車燈照明處,滿眼是粉妝玉琢的天地,素淨得沒有第二種色彩。但谷地到了後半夜,溫度下降,霧氣濃凝成一團團,車燈照過去,在路中央排成樹一般高的人形,十步一個,二十步又一個,綿延千百公尺,像曳紗起舞的列仙女,又像緩緩綻放開來的巨大花團,不是半夜是絕不能見到的奇景,待天明早就散去,這一下讓我真正闖進了「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的絕美詞境。

當然,欣賞古典詩境,哪裏需要遠到美加一帶才能體會呢?只是由於故國邈邈,詩境不易無心而遇,而臺灣的節候時空又有許多不同於北方的緣故,雖然如此,在臺灣自有南方特殊的風物,展現全新的詩境。若到安平或澎湖走走,發現這一帶風是鹹的,且常有颱風,樹木中只有榕樹臥地生根,連理虯盤,最足以抗拒風災,所以各地都是榕樹垂著濃蔭。而民宅常以牡蠣石殼砌牆,散發記憶中特殊的魚腥,漁家餉客,常以檳榔,這些風物大異於中原,於是讀古人詩:「榕葉蔭門蠔作壁,家家餉客是檳榔。」這「蠔」如何可以做牆壁?反成了極鮮明的意象。望著這蠔牆,口嚼著檳榔,坐在榕蔭下,風吹著魚腥,這也是南方海濱奇特的經驗,一樣引人走入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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