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美的眼光

一個人懂不懂得生活,有沒有藝術氣息,其實是決定於這個人懂不懂得用審美眼光來觀照生活。

譬如自然界的美是如此豐富,就看你會不會靜觀細賞,你如果到溪頭竹林去玩,一上山,就連山都不見了,只見山化成滿天的竹子;一入竹林,就連天也不見了,只見天化成了滿山的綠意。有人試著用筆寫下來:上山不見山,山化一天竹;入竹不見天,天化一山綠……在這鑑賞或創作的過程中,一點沒有望竹子想吃筍的食慾,也沒有在竹林深處買棟別墅的野心,完全排除了功利的念頭,純然為一片綠色美景所感動,這就是審美觀照的愉快,也就是藝術的生活。

又譬如在秋天觀賞落葉,看一張黃葉要離開樹的時候,整棵樹上千百張黃葉都起了哀戚的共鳴,捨不得,捨不得,可是在樹上發出奇響的葉子,到墜落於地面時,就一點聲息也沒了!捨不得又如何呢?把這種美的震撼寫下來:一葉欲辭樹,百葉相隨鳴;在樹動奇響,至地全無聲。(釋明澗詩)也許可以想樹是故鄉吧?在故鄉受到呵護珍惜如寶的,到他鄉就賤如泥了吧?也許可以想分手時淒淒慘慘的,事後不也就無聲無息了嗎?也許可以想:凡春風吹你生的,秋風就會吹你掉落,如何能空無所有,才不受繁榮之喜,也不受凋殘之悲。不論怎樣想,都純粹是觀賞的精神滿足,和一切實用的目的無關,這就叫做審美的眼光。

連生活中的醜,一旦化為審美的藝術觀照,也將是美的。譬如車子飆行時,塵土飛揚,當然是醜景,但詩人會想到:同樣是地上的土,一樣的質料,卻有不同的飛沉際遇,沉下的是泥污,飛上的卻成了塵昏,塵昏杳杳地向空中無邊無際地擴散,啊!這塵昏乃是自古以來散不盡的遊子魂啊!這一聲「遊子魂」的驚心呼叫,使混合著車聲廢氣令人窒息的灰土,也變得好美好美!

審美眼光,當然也可以看社會人事。譬如說去尋訪一位高僧,想向他請教疑問,尋訪三次,都遇不著,期待落空,本來是夠懊惱的。再算一算所耗的車資,所浪費的時間,乃至急待解答的疑團,了無進展,自然更懊惱。但如果有一個人,另具隻眼,不以功利得失看事物,他想到連訪三次遇不到,也等於高僧在親自向他說法,指點迷津,告訴他:不但聞是空,其實見亦是空。如此一想,忽然領悟:不曾相逢,其實已經是相逢了;不曾解答,其實已經是解答了。用超出功利的審美眼光來看事務,三訪不遇,其實也很美。「不相逢處已相逢」,能將懊惱轉化成美感,這人就充盈著藝術的氣質。

生活中的貧老愁病、流竄貶謫,是人生的缺憾,是不美的遭遇,但一寫入詩文中,都變成了美,為什麼呢?因為詩文中的經驗,並不像實物機件的使用說明書,其中並不牽連任何人實際的利害關係,在寫詩讀詩的時刻,用的是另一種超脫的眼光,將世俗得失變得微不足道。譬如有人寫道:我有破書難補,僧有破廟難修,世界從來缺陷,曰儒曰道同流!(周與香詩)我窮得只有殘書,沒錢補全,和尚窮得只有破廟,沒錢重建,兩人的窮原來是一種必然的典型,因為世界的大規則就是缺陷,分什麼我是儒家你是佛家呢!共同歸入這缺陷觀的典型規則,在貧窮中也互相讚歎起來,這其中絕沒有半點化緣募款的功利念頭,純屬審美的觀照,窮不窮早就不在乎了。

古人說:「眼高無俗物,心冷即名山。」眼高,就看作是審美的眼光吧,在審美的觀照下,能轉化俗物為藝術美景;心冷,就看作是超越功利吧,有了超功利的審美觀,立身處處都像名山一般美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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