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賞太陽

西方人欣賞朝陽,中國人欣賞落日。劇作家查普曼說:「朝陽和落日相比,人們更讚美前者。」他說的「人們」,乃是指西方的人們,若是東方詩人幾乎都是歎美夕陽的。

西方作家對於「朝陽」極盡形容的能事:

像「東方的玫瑰正在開放」。

像「金鬃寶馬,如燃的鬃毛閃閃發亮」。

像「一株盛開在海上的花樹,色彩越來越深」。

像「展翼的天使,踩上了上帝的火焰台階」。

像「抖動著帶露的金髮去迎接新娘的新郎,神采飛揚」。

用如此強烈的色感、溫度、或新艷來比喻朝陽,在中國詩裏是極為罕見的,中國人寫朝陽詩,如:

「太陽一出冰山頹」(見於《天水冰山錄》)這是百姓在嚴嵩被抄家後,人心大快時的形容語,奸臣貪贓太多像冰山,正義伸張才像太陽初昇,這太陽照融了厚厚堆積的冰山,帶給百姓新生的希望。然而這朝陽顯然是在比喻新登基的皇帝,令人畏服,而不是真在欣賞把天空染成玫瑰紅的美景。

又如「睡足東風一竿日」(見於《朱靜庵自怡集》),日高三竿已近中午,日高一竿應該算是朝陽吧?這位明代女詩人朱妙端形容春日的朝陽,雖然溫深靚麗,卻描繪得又細又秀,情致夠美,但可愛處是在「睡足」的慵懶,並不是真在欣賞把寒傖的土壤變成燦爛金黃的太陽。

中國人很少對朝氣蓬勃的旭日,加以歌頌,至於描寫如日中天的驕陽烈陽,視同光熱無窮的生命力而加以讚美的就更少,不像西方人愛歌頌光芒四射的真實太陽,稱讚它是輝煌的天燈,大自然的明眸。是大千世界的眼睛與心靈,是使天體熠熠生輝的光源,是世界之燈,宇宙之光……

中國人看太陽,總愛想起「夏日之日」酷烈,不如「冬日之日」溫馨,再不然就是霄漢之上永遠懸著一顆赤忠的捧日之心……浮雲呀不要遮蔽了太陽……昭陽殿上飛過的寒鴉呀身上也帶著日影的暖和……太陽總是代表著赫赫的君王。

在臺灣,農曆三月十九叫做太陽日,清代時家家向東膜拜,並點起油燈整天不熄,供奉麵製的豬羊。崇拜太陽,其實暗底裏在紀念一位皇帝——明末的崇禎皇帝是這一天上吊崩駕的!點燈代表「明」永在,豬羊代表「太牢」祭品,也可見中國人一直把太陽視為皇帝。直到屠戮七千萬人民的大獨裁毛澤東,還隱隱自居為紅太陽,他是皇帝中最惡毒的皇帝。

中國詩人愛欣賞的,不是朝陽或烈日,卻偏偏是夕陽,「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人人愛上了晚霞滿天漸漸淡出的餘暉。「漢口夕陽斜度鳥」,白鳥紅叢或黑鴉暮色,在洞庭秋水的陪襯下,真是絕美絕美!「獨留青冢向黃昏」,一位絕代的美人,在關山遙遠處,留下孤獨的青冢,永遠永遠地守候在歷史的殘暉裏,還有什麼比這景象更為淒美呢?「紗窗日落漸黃昏」,太陽漸漸地沉下去,寂寞卻高高地漲起來,掩埋了紗窗,掩埋了金屋,啊,這徘徊將滅的夕暉,經常是中國詩人的最愛,而莎士比亞卻說:「人們對於一個沒落的太陽,是會閉門不納的!」東方人不像西方人這般現實勢利,欣賞太陽的角度相差得好遠!

夕陽之外,中國人特別喜愛月亮,這與中華民族偏愛陰柔、喜歡恬淡的性格有關,欣賞太陽時,必然會想起許多文化深層中蘊含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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