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動物為師

中國人覺得:萬物都是人類之師。而學養深厚的哲人,更可用不尋常的眼光透視尋常的事物,從飛禽的一啄一飲中,悟出抽象哲思的類似點;從水族的曳尾泳游中,悟出千秋史事的類似點。一經慧心觀照,即發現生物與人類有著共通的命運,從而寄予無限的感喟與同情,並作為處世立身的參考。

相傳朱熹的<警世語四絕句>,就是值得玩味的動物啟示錄:

雀啄復四顧,燕寢無二心,量大福亦大,機深禍亦深。

麻雀一面啄食,一面警惕四顧,充滿著狐疑的心機;而燕子則坦然棲宿樑上,認定了主人,就一心一意托福於主人,沒有第二條心。結果麻雀整日啁啾不息,沒一刻可以安心,沒一處可以安身,隨時有弓彈網羅的禍事!而燕子則不須盤算,只講信任,以一副筆直的心腸與人相處,夜夜香夢穩睡,雙舞並棲,像一對幸福的夫妻。

朱熹從這心思迂曲、張皇四顧的小雀生涯中,領悟出機心愈深沉,禍事愈深重。又從觀察紫燕安然巢棲於畫棟,帶給主人富貴福氣的瑞兆,領悟出器量大者福分也大的道理。可見人生禍福的前途,只要自問心地的曲直寬狹如何,就可以自己明白了。

耕牛無宿草,倉鼠有餘糧,萬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

要人安分是不容易的,每個人的願望無邊無際,而所得卻有涯有限,所以憤懣的人必居多數。如果能想一想,辛勞十分的耕牛,偏是工作一天才有一天的糧草,而肥碩的倉庫老鼠,偏有永遠吃不完的米糧,耕牛如果因而憤憤不平,不肯再盡本分也貪圖不勞而獲,就必然有不安分的災禍。

況且同樣是鼠,也還有吃糞便的「廁鼠」,與吃白米的「倉鼠」命運不同。倉鼠天生好命,連廁鼠都無從羨慕起,何況是耕牛呢?耕牛最好是安分,安分就是安命,唯有懂得凡事有定分,就不再有越軌的舉措;唯有懂得人人要安命,就不再有非分的妄想。上天安排你是耕牛還是倉鼠,就要安命,你不能硬闖不屬於你的世界。人到了五十歲就漸漸懂得天命,回顧不肯安命安分的前半生,往往只是白忙一場!

翠死因毛貴,龜亡為殼靈,不如無用物,安樂過此生。

凡是一物的特殊長處,也常常就是此物致命的害處。翡翠鳥的死,是由於背上有彩羽,為世間美人所喜愛,王公家要取來做婦人的首飾,紅襟翠翰,柔媚旖旎,以致「一羽值千金」,這正成了翠鳥被殺身的禍因,陳子昂也為翠鳥飲恨:「多材信為累,歎息此珍禽!」才能太多常常變成一生的拖累。

而烏龜被認為有先知決疑的本事,愈有預告禎祥的靈跡,愈有被刳腸灼殼的憂患,別人要知道吉凶,就要你來獻身。想想大蚌也因孕育明珠而被敲裂,鸚鵡因為口才太好被鎖在軒檻上,大熊因為有掌,犀牛因為有角,而遭格殺。韓信、彭越也是因為有過人的才能而慘遭屠戮,不如無用的庸材,反而安樂、平安地度過平生。

鵲噪未為吉,鴉鳴豈是凶?人間凶與吉,不在鳥音中。

鵲又名喜鵲,相傳喜鵲噪叫,是遠方行人到來的瑞兆,乃是向香閨報喜訊的吉祥聲音。而烏鴉則相反,叫聲難聽,是不祥的預告,所以是惹人厭的烏鴉嘴。

這種俗世的說法,不知緣起於中國,還是印度?《大藏經》裏有不少鳥叫耳鳴吉凶時日等,來占察善惡業報的佛書。朱熹對這些迷信一概不信,他認為萬物萬理均源於天理,鵲吉鴉凶,並不合天理,人間的吉凶不在鳥音之中,而是掌握於自己的心田,居敬窮理,總是吉,正心誠意,哪會凶?人必須相信自己,站得正,行得正,必然是吉,不必管什麼鳥在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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