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雨

雨雨雨,田野農夫會從今秋豐收、菜畦肥美來欣賞雨;政府官員會從民生水利、米價平昂來欣賞雨;市井小民會從枕蓆涼爽、今夜夢好來欣賞雨;司機傘販會從往來頻繁、生意興隆來欣賞雨。只有詩人詞人,他們飛想沉思,脫略了任何實用利益的觀點,用純美的眼光來欣賞雨。

大概是詞比詩更婉約柔和吧,那幽韻冷香,最適宜描摹雨景,誰讀到蔣捷的<虞美人>,都會為他聽雨的內涵而著迷: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

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憑,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少年的紅燭雨景,是一片暈紅、暖洋洋的,荒唐的樂事不少;壯年的烏雲雨景,是一片灰鉛,冷寂寂的,心頭的壓力沉重;老年的白髮雨景,是一片蒼白,陰颼颼的,百事都已經絕望。喔,雨聲裏的回憶色彩與寒暖,竟是如此判然不同的。

少年聽的雨聲短,所以句子也短,只有二句;壯年聽的雨聲長,所以句子也漸長,有了三句;老年聽的雨聲無邊無際,所以句子也綿延極長,七字句後再加九字句,竟衍成四句。

雨聲短是容易入夢;雨聲長是睡少醒多;雨聲無涯無盡是恆夜失眠等待天曙了!春夢恨短,冬夜恨長,所聽到雨聲的長短久暫,恰好與心頭愁情的濃淺多少,成了正比。

少年在歌樓上聽雨,羅帳歌舞,那時蔣捷高第進士,意氣風發;壯年在客舟中聽雨,雁叫西風,那時國事擾擾,大局不穩,內心充滿了無力感;老年在僧廬下聽雨,任由雨滴天明,那時南宋已亡,蔣捷隱居不出,雖有人多次引薦,他心如死灰,再不允許自己有繁華的夢想,所以不同階段雨聲的美,乃是蔣捷一生苦節貞心所化成的。

吾人學習詞人賞雨的慧心,懂得雨有色彩的視覺美、音響的聽覺美、溫度的觸覺美,更有心境的感受美。

煙雨淒迷,在醞釀花季的時刻,是上天自己在做詩,等到雨急花狂以後,那幅「花自飄零水自流」的景象,上天就來催人做詩了。

在雨聲裏留心去看,青草的綠色悄悄地侵上了台階,溪邊的水痕悄悄地佔上了灘石。

在雨聲裏,你明白是誰做出了寒冷來欺侮花,是誰挾來了煙霧困住了柳,不久,梨花上都是淚。

在雨聲裏留心去聽,這既不開花又不結果的竹子,才算有了貢獻,竹子總是最先報告,雨那特殊的清音是如何忽徐忽疾的。

在雨聲裏,一張枯黃的荷葉上,點點滴滴,讓多少弦管瑤珮慚愧。

在雨聲裏,原本很親近的山,也有了遠逃的企圖;原本很老的樹,也有了少年的詩情畫意;原本一池死水,也有了東奔注海的雄心了。

細細地分,江湖船篷上的雨聲,有點俠意;山徑黃葉上的雨聲,有點僧意;松枝幽香中的雨聲,有點仙意;豆棚瓜架下的雨聲,有點鬼意。

在雨聲裏,猜猜天如果也懂得相思,天的相思淚就不像人間只有兩行罷了!

雨聲是最怕與老淚一起流的,小雨空簾,最怕見老年英雄的淚。

在雨聲裏,樂觀的人總在想:明朝的花還能不爛漫瑰麗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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