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十條論綱——讀何寄澎散文隨想/陳義芝

一、時常閱讀的朋友一看就知,這文題偷自一個以漂泊一生詮釋悲劇的猶太思想家班雅明。班雅明的《單行道》,收六十三篇散文斷片,時空形象賦予抽象思維以生動情境,抽象思維賦予時空情境謎咒般強大的吸力。我讀何寄澎新結集的散文《等待》,想到班雅明說的:「生動地接近意志的東西只有想像的圖畫。」每一篇好散文都是一幅畫。

二、我與寄澎相識也晚,不是同學也非鄰居,而於哀樂中年仍能時常往還,不在於背景相近,而在情懷相同——擁有知識,凌厲地發憤以抒情;固守心靈也可退至無所謂的邊緣位置。《等待》收錄近幾年他發表的五十二篇文章,一言以蔽之:再認人間難得的真摯情懷。

三、寄澎曾以「一家之言」為題,講演中國散文傳統的核心價值,既要「情的抒發」,也要「用的關懷」。我深信,抒情傳統發揚的就是人間的價值。他舉《史記.伯夷列傳》,說太史公不在寫伯夷、叔齊,而在寫自己之困惑,在問世間之公理正義。寄澎的筆路經常是:再驗如此,然則又如何,終於認知到……,汩湧、跌宕、分明縈念的樸實真切,在字行間顯映,一絲一縷垂釣著你我同然的塊壘。

四、「空靈淡泊者原來不乏虛矯;遺世忘情者原來難棄塵緣;滿紙西調者原來情歸古典;富麗弘密者,原來炫耀才學。」「奇者不奇,平者不平,難者不難,易者不易。」這是他靜夜讀詩發覺的真相。事出於沉思,義歸乎翰藻。

五、何寄澎在大學講授現代散文,周作人<故鄉的野菜>是必講篇目。我第一年到臺師大,講散文,也從周作人開始。融敘事、抒情、議論於一體,原是中國散文大傳統的特色,也是五四以來散文小傳統名家的表現。要發揚這一特色,須能為散文正體,有音樂般的切身感受,建築般的精細內涵,紡織般的嚴謹手法。寄澎篤定是周氏的知音,承傳的當然是正體中沖淡、明淨、樸素一路。

六、三十年前胡蘭成體曾令一些作者醉心過,但胡之風神不易摹成。三十年後的今天,舒國治體吸引了一批效顰者,但缺乏舒國治的慢活真髓、文化底蘊,學舌的語法繞來繞去,不清不楚成了文章之病。何寄澎的<榕樹與黑松>起頭一百字:鋸斷榕樹的「震耳欲聾的電鋸聲」,是指示性文字;長得快的榕樹「不但硬生生擋住黑松生長的空間,還整個身子靠上去,把松的脊骨都壓彎了」,是圖像性文字;榕樹的生長「竟如此張牙舞爪,旁若無人,完全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態」,是象徵性文字。乾淨俐落,散文的創作義法,一段而俱足。

七、單純的山水攝影容易流於沙龍照的浮淺;有人在其中,照片自然就有了神韻。《等待》最美的是對人的觀照:「漸漸認識她的單純、熱情、教養、好強,以及她的急性子」;「彷彿風中疾走的狂者,自有一種激昂、凜然的氣概」。散文呈現人物的方法,不像小說,是「極為平易、自然、明朗、親切」的。

八、「隔絕掉這個社會,也隔絕掉自我,這是莫名的悲哀啊!」;「你驚懼地發現:幾乎所有的價值都被逆反,所有的臍帶都被割斷,所有的和諧都被破壞,所有的良知都被掩埋。」《等待》的修辭技巧,可證散文的語言形態中也具有詩韻的藝術。寄澎寫芒花:「從那以後,我愛看芒花,彷彿端詳著自己。」又說:「我的兩株羊蹄甲既不憤世,也不遁世,唯謙和自在而強韌。」借花樹的質性寫自己,遠紹中國文學香草以喻君子、美人的詩心。詩心是一個煉丹者的苦心孤詣。

九、同一的生命情境,就是同一的核心價值。寄澎寫玩偶與寵物、市場與廚房、燈與書桌,無非平常事物。但平常的端詳比傳奇遭遇的刻畫難!所謂畫鬼易,畫人難。他也談「偶然」:偶然的領悟、偶然的發現、偶然的行動、偶然的機緣。我知道他沒有明顯的宗教信仰,這是他的人生哲學、切身體悟。

十、寄澎擅以生物實情對比社會假象,辨明真理的訊息來自於自然,世上唯一不欺罔的也只有孕育自然的造物者。「等待」是生存的核心命題,所等待者,即所寄託希望者。此中有學者發心創作的美學意義。

——二○○九年四月十二日聯合報《讀書人》專版

上一章目錄+書簽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