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落的傅園

「傅園」是臺大校園中極具人文精神與歷史意義的一處風景,高聳入雲的椰子樹羅列其中,既似乎象徵一介知識分子的風骨,又如同藹然慈厚的神祇寶愛著這「書生」高貴的靈魂,同時隔絕掉週遭的塵囂;所以傅園恆常呈莊穆而幽靜的。我日日行經傅園,驀然回首,竟逾三十寒暑。三十年來,傅園內的景緻已然生變,傅園外的面貌更已絕然迥異矣。

對於環境的變遷,我自信尚能泰然處之,因為我知道,「都市」的特色之一就是朝顏夕變,何況臺北這個不斷追求現代化的都市。但對於傅園內外的改變,心中畢竟仍是有著難以言說的鬱結虯曲之懷。三十年前,傅園牆外一字排開的是各式各樣的餐飲店。為首的一家,早上賣豆漿、燒餅、油條、包子,中午以後則改賣麵、飯。我常買它的早點,也吃過它的大滷麵。雖然齊邦媛老師對其髒亂甚為不齒,以為校門外有此飯舖乃是臺大之恥,作學生的我們倒真覺得它們「俗擱大碗」,而且香美可口。顏元叔先生曾在其一雜文中大談燒餅油條扣人心弦之滋味、之美好,文筆淋漓詼諧,讀之令人心癢絕倒,大概說的也是這家產品。這家飯舖還有個極富情義的店稱:三義園,想來也是幾個除了軍籍的袍澤為了生計而經營的吧?此外,尚有一家專賣麵食的小舖,由一個斯文的中年男子獨自張羅,我吃過那兒的雪菜肉絲麵、榨菜肉絲麵、炸醬麵、蝦仁麵,齒頰留香,至今難忘。當時博士書店就在「三義園」隔壁,我們常在那兒翻閱最新的雜誌、搜尋美好的書中世界。夜晚,燈火沿著傅園的牆緣一一亮起,對應著傅園的闃靜。我們吃飯、我們買書,我們走進傅園,有時靜來冥思、有時高談闊論,溫暖、充實、寧謐、自許交織的心情油然而生。

後來,就在你未及留神間,它們倏爾都消失了。彷彿深宵暗自垂落的花與葉,清晨醒來,已被掃街人清除殆盡。我想,消失了就消失了吧!心中並無強烈的不捨。雖然我覺得它們提供學子身、心的滋養,營造了一個日、夜無歇的生命活動畫面——這與傅園的幽靜、與傅園所紀念人物的耿介剛強並無扞格,反而構成一種奇妙的相契,但我仍然願意接受它們的消失。我想的是:讓傅園內外都是一片靜/淨土吧!讓陽光可以越過牆上的柵欄照拂園內陰濕的泥土,讓杜鵑的芳蹤可以駐留,讓好鳥與隔牆女舍的美音相互和鳴,共譜生生不息的樂章。

然而萬萬沒想到的是,如此理所當然的畫面竟然完全無從呈現。捷運開通了,公車站牌一路迤邐,已是一種說不出的怪誕;而尤甚者,腳踏車層層疊疊堆滿行道,令人直以為步入腳踏車的墳場,更是一種說不出的錯亂。二、三年了,情況日甚一日。這些腳踏車,對傅園而言,彷彿攀援牆上亟欲入侵的猙獰怪獸;對行人而言,則益如恣意橫行的路霸。我每日行經,總有極度不快復不安的心情。又想到它們的主人應都是臺大學生,職司處理之責的單位也應包括臺大的行政單位(另外便應是臺北市政府了),心裡就更有些莫名的憤慨。我不知道倘若齊老師目睹此景當作何評價,我自己倒於憤慨之外另生羞恥之感。而更荒謬的是,傅園內西側應有的草地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校方闢建的腳踏車停放處。突然,我心裡有一股衝動,想大聲呼喊:「腳踏車萬歲!」

如今,傅園內人跡仍然罕至,但莊穆幽靜之氛圍已然盡失。鐵馬圍困的傅園還能撐起什麼大學的人文精神與歷史意義嗎?這一切可珍可惜的「價值觀點」頹然沉沒矣。我想問:原來的傅園何時可以找回?

——二○○三年三月二十六日聯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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