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忽如狂的心

在這塊土地上生活了五十年,從未想過要離開她。每次出國,三天以後便開始惦記、思念,我因此漸漸倦於旅行,也憚於長期的異地研究。有時想想,是不是自己老了?然則也不是的!那分明是一種最依戀的情感,一如每天工作完畢,急急回家,為的只是手握一杯氤氳的熱茶,繾綣於沙發中品味斗室孤燈的靜謐;那是一種回到孩提時簡單、純粹、無思、無想的境界,如此安詳、溫暖、貞定。對我而言,這塊土地一如母親之於嬰兒,港灣之於船舶;而所謂從未想過要離開她,意味著我願奉獻我的一生給她,直到老去。

而我甚至就這樣的去教育兒子。近視超過一千度的他,「認真的」服完兵役後出國念書,日夜苦學,未敢稍怠,為的也只是早日學成,歸來一償他對這塊土地的愛。異邦謀職不難,研究環境亦佳,我有時問他是否無妨續留他鄉,得到的也總是斷然的拒絕。兒子這個世代,其實已然是「地球村人」,鄉土的觀念日趨淡薄,唯其不然,彷彿這塊土地是他唯一的家、是他永遠的家;他比我更像一株臺灣原生種植物,恆願駐守於此,不願他遷。

我常想,一個人會愛一塊土地,除了生於斯、長於斯、釣於斯、遊於斯的自然情感外,更由於這塊土地上的人、事、物教他認識美善與神聖,辨別真偽與是非,學習勤勉與謙和,信仰公理與正義。在這塊土地上,他可以安然篤定地告訴自己:耕耘必有收穫,匱乏必可充盈,真理必將永恆。自幼及長,從讀書到教書到成家到立業,這塊土地展現給我的莫非上述種種可感可念的事實,昭晰而真切,讓我內心恆常充滿平和與喜樂。

然而曾幾何時,就在你完全無從意會想像之間,這塊土地已然天旋地轉、物換星移,翻變了容顏。傲慢取代謙和,怠惰取代勤勉,醜陋邪惡取代美善,而神聖則被詆為封建威權。於是真偽、是非都為之顛倒,公理、正義亦蕩然無存;於是冷酷嫉恨的人可以誇言慈悲,睚必報的人可以侈談寬容,滿腹權謀的人可以竊飾真情,喪失風骨的人可以自詡氣節;然後到處所見是欺世盜名者,是蠅營狗苟者。他們無非恣意蹂躪民眾長期以來單純的嚮往;無非貪婪嗜血如蠅,吠非其主如犬。

而可憫的是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絕大部分善良的人們又能如何呢?似乎除了無可如何,也還是無可如何!

我常常告訴自己,晚近以來的這種種「扭曲」與「撕裂」,都只是暫時的;是冥冥的神祇給我們的試煉。「婆娑之洋,美麗之島」終將恢復她的桃源世界。但我不能不承認,我的憂急日甚一日;我其實不知道自己的殷殷自勉自勵、自我告慰,是否果無自欺之嫌。古人云:「忽忽如狂」,正是我經常的心情寫照,而我相信這也是今日許多人的心情寫照。

——二○○二年十一月六日聯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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