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一日

我一直認為,以節候的準確而言;農曆遠勝陽曆。雖然還只是九、十月之交,但中秋已過,這亞熱帶島嶼的涼意畢竟一點一點的加深起來。看看牆上的溫度計,一週以來,不知不覺已從攝氏廿七度降到了廿三度。

清晨,陽光從東南角的陽台射進來,烘在一件件吊掛的衣服上,有一種和煦的香味。我開門拾起報紙,站在面北的窗下,就著樹影一張一張翻讀,並不專心,眼神總是很快的瀏覽過鉛字,就又落到窗外的雜樹上。老榕的鬚垂落觸地,楓香的葉子漸漸稀疏,桂花盛開,松鼠忽上忽下,小徑無人,空氣純淨而透明。

早餐後,背上背包,騎車出門,沿著蜿蜒如河的車道悠然滑行。臺灣欒樹的黃花與紅果,簇生梢頭,交互輝映;爬牆虎的葉子半仍是綠,半則轉為赭紅,貼襯在褐白相間的牆上,顯出斑駁的韻味;唯茄苳樹的葉子油亮翡翠得使人驚異。圖書館旁白千層下有人靜坐、有人讀書、有人漫不經心的吃著早餐,偶然擦身而過的車子也全無躁意,空氣優雅而祥和。

進入研究室,打開燈、打開電腦、打開書。燈的光似乎格外明亮,電腦主機的聲音似乎格外含藏,自己的思緒似乎格外清晰。側視玻璃缸裡的魚,一味起勁的游著,似乎亦不覺得無伴孤單。抬頭仰觀友人默齋乙亥年之騁筆——「一壺濁酒喜相逢」——羅貫中<西江月>句(註),體勢剛柔渾融、收放並蓄,分明才氣與情感齊驅、滯重與瀟灑兼得,筆到意到,又意在言外;此時紗門上藕色短簾無風自動,空氣寂寥而寧靜。

若到午後,不暇假寐。小葉欖仁的枝葉隨著寸寸西移的日影、隨著偶然揚起的金風,將她們舞弄的語言投射到我的桌面、牆壁,喧賓奪主,亂我閱讀的心緒。我索性推書而起,走到廊上,迎面襲來的是成排高聳入雲的白千層,莊穆沉肅,與小葉欖仁迥異其趣。我在廊上來回踱步,看樓宇半陽半陰,有一種簡單的愉快。這是散步的好時辰,我下樓,信步校園中、草地上、樹蔭下都有坐臥的學生;這樣的天氣,不燠熱,也不寒涼,他們的選擇都不錯。傅鐘的二十一響定時颺起,椰林大道、振興草坪、總圖書館筆直相連,秋光披覆,此時方能體會這大學的崇高,也方覺得椰林大道是一條學術之路、知識之路。我折回研究室,欖仁葉掩映下的朱銘<太極>石雕,兀自屹立水中;池底淡生青苔,略佈落葉,空氣凜然而沉默。

秋陽易涼,風起天末。黃昏時分,我關燈,關上研究室的門,夜不知何時竟倏已悄然潑墨,走廊一片闃黑。我在墨色中默立片刻,默看斜角燈火通明的教室與氤氳路燈下匆匆走過的學子。然後下樓,騎車,頂著風,快踩回家。樹影完全隱翳了,身軀微冷,心裡卻充滿了從所未有的自足與自若;這是我生命中的秋之一日。

※註:實為明人楊慎句。

——二○○四年十月二十一日聯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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